弗吉尼亞·伍爾夫

安友人 譯

那副憂愁的表情,足以讓人把目光從報紙邊緣滑到那位可憐女人的臉上——如果沒有那副表情,那張麵孔絲毫不起眼,但現在卻幾乎成了人類命運的標誌。人生就是你從他人眼中所看到的;人生就是人們的所知,一旦知道,就無論如何極力隱藏,都會被人發現……什麼?人生似乎就是那麼一回事。對麵有五張麵孔——五張成熟的麵孔——每張麵孔上都透露著學識。但奇怪的是,人們總想隱藏它!每張麵孔上都能發現隱忍的痕跡:雙唇緊閉,低頭,陰影遮住了眼睛;他們每個人都在用某種方式隱藏或抑製著自己的學識。一個在抽煙;另一個在看書;第三個在核實筆記本上的賬目;第四個則盯著對麵牆上貼著的鐵路圖;第五個……最可怕的是,第五個人她什麼也沒做。她在思考人生。啊,可憐又可悲的女人啊,求你也加入這場遊戲吧——為了我們大家,求你隱藏一下吧!

她好像聽到了我內心的呼喊,抬起頭來望了望,並稍微調整了下坐姿,然後歎了口氣。她似乎在道歉,同時又像是在對我說:“你要是明白該多好!”隨後她再次思考起人生來。“但我其實明白。”我在心裏默默回答。為了不至於失禮,我掃了一眼《泰晤士報》。“我什麼都知道。‘德國與同盟國昨日在巴黎正式迎來和平會談——意大利總理西尼奧爾·尼蒂先生——有一輛載客火車與另一輛貨運火車在唐卡斯特[1]相撞……’我們全都知道——《泰晤士報》上都有——隻是我們假裝不知道。”我的目光再次越過報紙邊緣投向她。她抖動了一下身子,手臂奇怪地扭到後背中間,搖搖頭。我再次沉浸到對人生的思考中去,就像潛入一個深不見底的水庫裏一樣。“愛讀什麼就讀什麼,”我繼續想,“誕生、死亡、婚姻、宮廷公報、鳥類習性、列奧納多·達·芬奇、沙丘謀殺案、高工資和生活費——噢,愛讀什麼就讀什麼。”我重複道,“《泰晤士報》上什麼都有啊!”她又開始來回轉頭,也不嫌累,轉了好一會兒之後,她的頭才像隻轉不動了的陀螺一樣漸漸地停了下來。

《泰晤士報》無法讓她擺脫憂愁。其他人避免與她對視。對抗人生最好的方法就是把報紙折起來,折成一個平整厚實的正方形,這樣一來,就連人生也無法將其穿透。折完後,我躲在自己的盾牌後武裝起來,然後飛快地抬頭看了看。她的眼光刺穿了我的盾牌,直視著我的眼睛,仿佛想從我的雙眼深處發掘出一些沉積著的勇氣來,然後和水製成粘土。她徑自抽搐了一下,仿佛在拒絕一切、懷疑一切,無論是希望,還是幻想。

火車轟隆隆地飛快駛過薩裏[2],跨過邊界,進入薩塞克斯[3]。我光顧著觀察人生,竟沒注意到除了那個看書的男人,其他乘客都一個個地下了車了。現在就剩下我們三個人了。到三橋站了。火車減速駛進站台,然後停住。那個男人也要下車了嗎?我一方麵祈禱他能留下,另一方麵卻又希望他離開——最後我還是希望他能留下。這時,他站了起來,態度倨傲地把報紙揉成一團,好像完成了件大事似的,然後猛地甩門而去,留下了我倆。

那個愁容滿麵的女人略微向前傾了傾身子,有一句沒一句地和我搭起了訕——聊起車站和假期,聊起她在伊斯特本[4]的兄弟,聊起這會兒的時節,我都忘了,她當時說的是早了還是晚了。但最後她望著窗外——我知道,她看到的隻有人生——深深地吸了口氣,說: “離家遠——就是這點不好——”啊,我們終於接近了悲劇的結尾。“我嫂子”——她語氣裏透著的苦澀,讓人想起檸檬和寒鋼——然而,她不是在對我說,而是在低聲地自言自語:“胡說,她會說……大家都那樣說。”她說話的時候,坐立不安,好像她的背部變成了一隻被拔了毛陳列在禽肉鋪櫥窗裏的禽鳥的背部一樣。

“噢,那頭母牛!”她突然住口了,看起來很緊張,仿佛草地上的那頭大笨牛驚嚇了她,使她免於言行失檢。她抖了抖身子,然後又做了一次我之前看到過的那個難看動作,仿佛抽搐過後,她肩膀間的某處便會灼熱或發癢,而那個動作能幫她稍作紓解似的。她看上去又成了世界上最悲苦的女人。我在心裏再次責備她,雖然這次的原因和上次不一樣。如果有原因,如果我知道原因,人生就不需要再承擔罪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