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拉賓和拉賓諾娃(2)(1 / 2)

接著他們下樓吃飯。一盆卷曲著紅色和黃色花瓣、擁成一簇簇緊湊大花球的菊花把她擋住了一半。到處都是金子。一張鑲金邊的卡片上用金色的花體大寫,列出今晚即將一道一道端上來的菜肴。她把勺子在麵前一盤透亮的金色液體裏蘸了蘸。屋外飄進的冷霧也被燈光染成金黃的網,模糊了盤子邊緣,給菠蘿們披上一層影影綽綽的金黃外皮。眼前隻有穿著雪白婚紗的自己,正鼓著眼睛凝視著她,像根不會融化的冰柱。

晚宴繼續,房間裏有些熱氣騰騰了。男人們額頭上冒出汗珠。她覺得自己的冰柱正在變成水。她在消融,在解體,溶解在一片空無裏,很快無影無蹤。滿腦子的混亂衝擊,耳畔陣陣雜音,她聽到一個女人的聲音在說:“但它們生的可真夠多!”

索伯恩們——的確,他們生的可真夠多,她在心裏呼應道。眩暈中,桌旁一張張紅通通的圓臉都變成了重影,在籠罩他們的金色霧氣裏越放越大。“他們生的可真夠多。”約翰大叫起來:

“那些小魔鬼!……拿槍嘣它們!穿著大皮靴踩住它們!這是唯一對付它們的辦法……那群兔子!”

這個詞,這句咒語,一下讓她活了過來。透過桌上的菊花,她偷眼看到,厄內斯特正在擠鼻子。先是輕輕皺起,再接連抽了好幾下。就在這一瞬間,索伯恩家神奇地起了變化:金光閃閃的餐桌成了盛開著金雀花的荒野,嘈雜的談論也仿佛百靈鳥的一串笑聲從天空傾下。澄藍的天空,雲朵悠悠滑過。他們也都變了,這些索伯恩們。她看著她公公,他不過是個鬼頭鬼腦、還染胡子的小老頭。他癖好收藏——印章、琺琅盒子、十八世紀女人梳妝台上的各種小玩意(為了不讓老婆看見,他把這部分藏在書房抽屜裏)。她現在能看清他的真實麵貌了——他就是個偷獵者,衣服口袋裏塞滿野雞和山鶉,把它們帶回自己冒著煙的小屋,賊兮兮地丟進三足煮鍋。這才是她真正的公公,一個偷獵者。還有西莉亞,索伯恩家還未出嫁的女兒,她總能嗅到別人的秘密,那些他們隻想要藏起來的小東西——她是隻粉紅眼睛的雪貂,由於在地下討嫌地鑽鑽找找,鼻尖上還頂著土。她會被兜進網兜裏,掛在男人肩膀上,然後拋下洞去——可悲的生活,西莉亞;這不是她的錯。她也就此看清楚了西莉亞。她又看向她婆婆——他們給她分配了大地主的角色。她滿麵紅光,粗聲大氣,強悍迫人——她正起身向大家致謝,完全就是這個樣——但是羅莎林德(現在是拉賓諾娃了)看透了她,看到在她背後,是凋敝的家族老屋,牆皮脫落;聽到她正帶著幾分哽咽,感謝她的子女們(他們都討厭她),感謝這場行將結束的家庭聚會。桌上一陣沉默。接著眾人紛紛起身,舉起酒杯,一飲而盡;終於完了。

“哦,國王拉賓!”她叫道,他們正在夜霧彌漫中往家趕,“要不是你的鼻子在那會兒抽了一下,我就要逃不出去了!”

“你現在安全了。”他握上她的小前爪。

“非常安全。”她回答。

他們的車穿過公園,他們,統治著沼澤、濃霧和滿是金雀花香的荒原的國王和女王。

時光逝去,一年,兩年。又是一個冬夜,和那次金婚聚會正是同一天。雷金納德·索伯恩夫人已經過世了。老房子準備租出去,現在隻有守門人住在裏麵。厄內斯特下班回來了。他們有一個可愛的小家,租在南肯辛頓一家馬具店的樓上一層,離地鐵站挺近。天很冷,飄著絲絲霧氣,羅莎林德坐在壁爐邊縫東西。

“你猜今天怎麼了?”他甫一坐下、剛把兩腿向著爐火伸展開,她就開口說。“我越過小溪的時候——”

“什麼小溪?”厄內斯特打斷她。

“山腳的小溪啊,我們的樹林和黑森林交界的地方。”她解釋。

厄內斯特一片茫然。

“你到底在說什麼?”他問。

“厄內斯特,親愛的!”她愕然叫道。“國王拉賓。”她補上,小小的前爪抬起在胸口。但他的鼻子一動不動。她的兩手——現在它們變回手了——不由攥緊拿著的東西,眼珠快瞪出了一半。他花了至少五分鍾,才從厄內斯特·索伯恩變身到國王拉賓。她在等待的時候,覺得頸後有什麼越來越沉,好像有人要把她的脖子扭斷一樣。最後,他終於又變成國王拉賓了;他皺了皺鼻子;晚上,他們如往常一樣在自己的樹林裏漫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