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公爵夫人和珠寶商(1)(1 / 2)

弗吉尼亞·伍爾夫

劉慧寧 譯

奧利弗·培根住在一座俯瞰格林公園[1]的樓房頂樓。他這間公寓裏:椅子——全皮的椅子,以最佳的角度居高臨下;沙發——蓋著花毯的沙發,棲身於窗戶邊的突出空間;窗戶,那三扇長窗,飾以濃淡相宜的樸素紗網和花鍛簾子;紅木餐具櫃並不顯眼,卻放滿了該有的白蘭地、威士忌和甜酒。他從中間那扇窗子向下俯視,皮卡迪利[2]狹窄的街道裏塞滿時髦的汽車,汽車頂閃閃發光。這是市裏最中心的位置。早晨8點,他的早餐會由一位男仆用托盤送進房間;男仆會展開他的猩紅色晨衣;他會用長指甲劃開信封,取出厚厚的白色請柬,請柬上的名頭上至公爵夫人、伯爵夫人、子爵夫人,下至其他貴族女士。然後他會梳洗;他會吃吐司;他會在電煤燈[3]熊熊的燈光下讀報。

“看呀,奧利弗,”他會這麼對自己說,“你,一個從破爛小巷裏出來的,一個……”接著他會看看自己的腿,在剪裁完美的褲子下顯得那麼勻稱;再看看靴子;再看看鞋罩。一切都那麼有質感,熠熠發光;由薩維爾街[4]最好的裁縫用最好的布料裁製而成。但是他經常回歸自己的內心,重又變回那個黢黑小巷裏的小男孩。他曾經最遠大的抱負不過是——把偷來的狗賣給白教堂[5]趕時髦的女人。有一次他被人騙了。“噢,奧利弗,”他媽媽哀號道,“噢,奧利弗!你什麼時候才能學聰明點,我的兒子!”……之後他去站過櫃台;賣過廉價手表;再之後他偷到一個錢包去了阿姆斯特丹……想到這兒他會笑出聲——老奧利弗在回想著小奧利弗。是的,他那三顆鑽石處理得很好;還有那次綠寶石任務。在那之後他搬入了哈頓公園店鋪最裏麵的私人房間,放著天秤、保險箱和厚厚放大鏡的那間房間。然後……再然後……他笑了。夏日炎熱的傍晚,珠寶商集會交流價格、金礦和鑽石的行情,以及南非的情報。當他經過人群時,總會有人指扶鼻翼,低聲哼著,“嗯……”。不過是輕聲的哼哼;不過是輕碰肩膀的示意,不過是扶著鼻子的掩飾,不過是哈頓公園炎熱下午珠寶商間的一陣騷動——嗯,多少年前了呀!但是奧利弗仍能感覺到那沿脊椎竄流而下,那碰肩,那哼哼,仿佛在說,“看他——年輕的奧利弗,年輕的珠寶商——他走過去了。”他那時的確年輕。之後他穿得越來越好;先買了輛雙輪馬車;又買了輛汽車;他先是坐進了劇院樓上的特等包廂,接著坐到了底下正廳的前排。他在裏士滿有一處河邊別墅,別墅周圍栽滿了紅玫瑰;曾有位小姐每天清晨摘取一朵,插在他的扣眼中。

“好吧,”奧利弗·培根說著,站起身,伸伸腿,“好吧……”

他站在壁爐上方一張老婦人的相片前,舉起手。“我遵守了諾言。”他說,將兩手貼合,掌心對掌心,仿佛在向她行禮。“我贏了。”的確是這樣;他成了英格蘭最富有的珠寶商;但他那象鼻一般長而靈活的鼻子仿佛在借由鼻孔奇特的抽動(看起來似乎整個鼻子都在抽動,不隻是鼻孔)說明他還並不滿足;他仍能嗅出地下不遠處的寶藏。想象一下,一頭大肥豬生活在一片長滿鬆露[6]的草原上;拱出了一棵又一棵鬆露,卻仍嗅著地下不遠處更大更黑的鬆露。奧利弗在倫敦上流社會這片肥沃的土壤中就總嗅著另一棵鬆露,遠處一棵更大更黑的鬆露。

他理了理領帶上的珍珠,套上時髦的藍色大衣;拿上黃色手套和手杖;晃晃悠悠地下了台階,他那長而尖的鼻子一邊吸嗅著一邊哼哼著,就這樣他走進了皮卡迪利大街。他難道不是一個可悲的人麼?一個永遠不滿足的人,一個永遠在尋覓寶藏的人,雖然他已經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