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吉尼亞·伍爾夫
劉慧寧 譯
那天下午,普裏克特·埃利斯快步穿過西敏寺學院草地時,迎麵遇上了理查德·達洛維[1],具體了說,就是他們在擦肩而過時,各自在帽簷的陰影下,越過肩膀的遮擋,悄悄用餘光瞥了對方一眼,但就在這一瞥間他們認出了彼此。他們有二十年沒見了。他們曾在一所學校上學。埃利斯在做什麼?當律師?當然,當然——他之前有跟進過報紙上的那起案子。但是在這裏講話不方便,願意今晚光臨寒舍嗎?(他們仍住在那個老地方——就在拐角處。)有一兩個熟人會來。也許有喬因森。“他現在可是個人物了。”理查德說。
“好的——那就今晚見吧。”理查德說完便繼續向前走了,他心想,遇見這個怪家夥真是“高興”啊(他真挺高興),他跟上學那會兒一模一樣——還是那個滿臉疙瘩的胖小子,滿腦子偏見,一點不加遮掩,但是格外聰明——他得過紐卡索獎。嗯——他走遠了。
這一邊,普裏克特·埃利斯卻轉過身,看著達洛維消失在視線裏,他寧願沒遇見他,或者至少沒有答應去晚宴,盡管他一直挺喜歡達洛維這個人。達洛維是已婚人士,喜愛舉辦宴會;跟自己完全不是一類人。而且他還需要穿著正裝。然而,當夜晚降臨時,他想,必須去,因為他已經答應了,他不想失禮。
但這是多麼可怕的消遣方式啊!喬因森在那兒;他們彼此無話可說。他從前是個自命不凡的小孩;現在年齡大了更加以自我為中心——他對他的想法隻有這些;普裏克特·埃利斯不認識房間裏其他任何人。一個也不認識。他不能即刻離開,達洛維在忙於盡地主之誼,穿著一件白色馬甲來來去去,他不能一句話都沒跟達洛維說就走,於是他隻好站在那兒。麵前這些事兒讓他惡心。想想看,這些成年、負有責任的男男女女,每晚竟做著這些!他靠在牆上,一聲不吭,刮過的臉上顯得又青又紅,皺紋也深了;雖然他拚了命地工作,卻也鍛煉身體保持健康;他看起來一臉不友好,堅硬的胡子像上了霜似的。他不滿;他發怒了。粗劣的禮服讓他看起來衣衫不整,像一個態度不善的無名小人物。
這些無所事事、口若懸河、過分裝扮的先生女士們說呀、笑呀,沒完沒了;普裏克特?埃利斯看著他們,心裏將他們與布倫納一家比較。當他們勝訴芬納啤酒廠並拿到兩百鎊補償金後(這都不到他們應得的一半),布倫納一家花了其中的五鎊為他買了一隻鍾。這樣的事才值得稱讚;這樣的事才會感動人。於是他用比以往都更加嚴厲的眼神看著眼前這些衣著考究、自私自利的有錢人,並將此時的感受與今早11時的感受作比較。今早老布倫納夫婦穿著他們最體麵的衣服造訪,他們看起來令人起敬,清爽整潔。老先生說,要送一樣小東西以感謝他在案子中的出色表現,他站得筆直,發表了一番感激之詞,布倫納夫人也跟著高聲稱讚,他們認為能贏得官司全是因為他。他們也非常感激他的慷慨——因為,毫無疑問,他沒有收取一分錢費用。
當他接過鍾放在壁爐架正中時,他希望沒有人看見他的臉。這正是他為之努力的一切——這就是他的獎賞;他看著眼前這群人,他們仿佛一邊跳舞一邊穿越了回憶的畫麵,在畫麵之上顯現出來。隨著畫麵漸漸逝去——布倫納夫婦消失了——隻留下他自己在那場景裏,單獨麵對眼前的這群敵人。他單純沒有城府,為人民服務(他挺直身子)。他衣著糟糕,怒目而視,既不風度翩翩,也不會掩飾情感。他是一個普通人,一個平凡人,一個與社會中的邪惡、腐敗和冷漠抗爭的人。但他不想繼續看他們。他戴上眼鏡,開始仔細觀看那些畫。他逐本讀出眼前一排書的書名;其中大部分是詩集。他其實真的很想再讀讀他舊時的最愛——莎士比亞,狄更斯——他真希望能有時間走進國家美術館,但是他沒辦法——不,他沒辦法。的確,當世界處於現在這種狀況時——他真的沒辦法。尤其是當人們成天都需要他的幫助,甚至可以說是哭著喊著請求他幫助時,他真的分身乏術。這不是享受的時代。他又看看周圍這些扶手椅、裁紙刀和裝幀精良的書籍,搖了搖頭,他清楚自己永遠不會有那個時間,也不會有那個心情讓自己享受。這裏的人們如果知道他抽多少錢的煙,從哪兒借的衣服,一定會很錯愕。他唯一一樣奢侈品是他那艘停泊在諾福克湖區的小遊艇。他縱容了自己這一樣,他實在是喜歡一年一次遠離所有人,獨自仰臥在原野裏,靜看雲光流轉。他覺得他們會很錯愕——這些體麵人——如果他們知道他從——他會老派地稱之為對自然的熱愛——從那些他自小熟悉的花草樹木中,獲得多少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