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憐的茜茜·米勒!”他半是發笑地說。他真希望能和妻子分享這個笑話!他不知不覺拿起她的日記本。“吉爾伯特,”他隨便打開一頁讀起,“看上去帥極了……”她似乎在回答他的問題似的。是的,她似乎在說,你對於女人很有吸引力。茜茜·米勒肯定也感覺到了。他繼續讀。“能做他的妻子我感到很榮幸!”他也一直很榮幸能成為她的丈夫。他們在外麵吃飯時,他就時常看著桌子對麵的她,想著,她是這兒最可愛的女人!他繼續讀。那是他競選議員的第一年。他們一起走遍選區。“吉爾伯特坐下時,掌聲雷動。觀眾全體起立唱道:‘因為他是個好小夥[1]。’我心中久久不能平靜。”他記得那次。她也在台上,坐在他旁邊。他仍能回憶起她的目光,她的眼中滿含淚水。接著發生了什麼?他翻動紙頁。他們去了威尼斯。他開始回憶那次選舉後的美妙假期。“我們在佛羅萊恩咖啡館[2]吃了冰淇淋。”他笑了——她一直喜歡吃冰淇淋,真像個孩子。“吉爾伯特為我奉上了一段趣意盎然的威尼斯曆史介紹。他告訴我總督……”她用她學生樣的字體全部都記了下來。和安吉拉旅行的樂趣之一是她總是有學習的熱情。無知得可怕,她過去總是這麼說自己,就好像這點並不可愛似的。然後——他打開下一本——他們回到倫敦。“我是那麼急於給他留下好印象,我都穿上了我的婚禮裙。”他仿佛看見她坐在老愛德華爵士身旁;試圖征服這位令人敬畏的老先生,他的上司。他飛快地讀著,用她草草寫下的片段拚出一幅幅畫麵。“在下議院用了餐……在洛夫格羅夫家出席了一個晚宴。L女士問我,意識到自己作為吉爾伯特的妻子的責任了嗎?”歲月流逝——他從寫字台上拿起另一本——他越來越沉迷於工作。而她,當然,越來越經常獨自一人在家中。他們沒有孩子,顯而易見,這讓她很悲傷。“我多麼希望,”有一篇寫道,“吉爾伯特能有個兒子!”奇怪的是他自己倒從沒覺得遺憾。生活那麼充實,那麼豐富多彩。那一年他在政府得到一個小職位。雖然隻是一個小職位,但是她卻評論道:“我現在很確信他會成為首相!”唉,如果有些事朝另一個方向發展,也許現在會是那樣。他暫停片刻,思考著如果有可能,事情會發展成怎樣。政治如賭博,他想道;但是還未結束。五十歲還早呢。他眼睛快速掃過之後許多頁,滿是零細的瑣事,那些組成她每日生活的、微小的、快樂的瑣事。

他拿起另一本,隨意翻開。“我真沒用!又讓機會溜走了。但是拿我自己的事打擾他似乎有點自私,他有那麼多事需要考慮。我們夜間鮮有機會獨處。”這是什麼意思?噢,這裏有解釋——這是在說她在倫敦東區[3]的工作。“我終於鼓起勇氣和吉爾伯特說了。他真善良,真好。他沒有反對。”他想起了那次對話。她告訴他,她覺得自己無所事事,真沒用。她希望有自己的工作。她希望做些事情——她臉紅得真好看,他記得,當她坐在那把椅子上說著這些時——幫助別人。他小小戲謔了她一番,說照顧他,照顧家不就足夠讓她忙活的了麼?但是當然,隻要她高興他就不會反對。她想做什麼來著?去某個貧民區?某個協會?隻要她保證不讓自己累著就行。於是幾乎每周三她都去白教堂[4]。他記得他很討厭她在那些場合的穿著。但是她似乎很認真地對待此事。日記中滿是這樣的記錄:“見了瓊斯太太……她有十個孩子……丈夫在一次意外中失去一隻手臂……盡我所能為莉莉找了份工作。"他跳過這一部分。他自己的名字出現的次數越來越少。他漸漸興趣索然。有些日記對他而言沒有任何意義。就比如這篇:“和B.M.激烈地爭論社會主義。”誰是B.M.?他無法將這兩個首字母對應出人名;一個女人,他猜想,她在某個協會遇見的女人。“B.M.猛烈地抨擊了上層階級……我在會議結束後和B.M.一起走回來,試圖說服他。但是他太固執了。”所以B.M.是個男人——毫無疑問是那些自稱“知識分子”的人之一,激進,也如安吉拉所說,固執。顯然她邀請他來家裏見她。“B.M.來吃晚餐,他和米妮握了手!”這一感歎號又改變了他在腦中構思的形象。B.M.似乎並不習慣客廳有女仆;他竟和米妮握了手。可以推測出他是那種喜歡在女人麵前高談闊論的工人,但在雇主麵前卻又會奴性十足。吉爾伯特熟悉這種人,無論B.M.是誰,他都不喜歡他。“和B.M.去了倫敦塔……他說革命勢在必行……他說我們生活在幻想中。”這就是B.M.這種人會說的——吉爾伯特都能想象出他說這句話的語氣。他也能一絲不差地描繪出他的外貌——壯實的矮個子,胡子拉碴,係著紅領帶,穿著他們通常穿的粗花呢,一生中從未有一天踏實工作過。安吉拉肯定也能看清這點吧。他繼續讀。“B.M.說了一些關於……的非常不好的話”人名被小心翼翼地劃掉了。“我告訴他我不會再忍受他汙蔑……”人名又一次被塗掉。可能是他自己的名字嗎?這難道是當他走進房間時安吉拉趕緊遮住紙頁的原因嗎?這一想法讓他更討厭B.M.。他就在這個房間裏談論過自己,真無禮。為什麼安吉拉從未告訴他?隱瞞不是她的風格;她生性坦率。他翻動紙頁,挑選與B.M.有關的部分看。“B.M.跟我說了他的童年故事。他媽媽在外打雜……我一想到這,我就無法忍受現在這種奢侈的生活……三幾尼[5]買一頂帽子!天哪!”她真該和他說,不該拿這樣超出她理解範圍的事情困擾自己!他借書給她看。《卡爾·馬克思》,《即將到來的革命》。B.M.,B.M.,B.M.,這簡寫一再出現。但是為什麼從來不寫全名?這種非正式中藏匿著親密,這不是安吉拉的風格。她當麵也叫他B.M.嗎?他繼續讀。“B.M.飯後意外來訪。還好,隻有我一人在家。”這僅僅是一年以前。“還好”——為什麼是還好?——“我一人在家。”他那晚在哪兒?他拿出日程本查找日期。那一晚他在市長府邸參加晚宴。B.M.和安吉拉獨處一晚!他試圖回憶那一晚。他回家時她還在等他嗎?房間和往常一樣嗎?桌上有杯子嗎?椅子靠得近嗎?他什麼都記不起來——一點也記不起來,除了自己在市長府邸晚宴上的發言。這一切變得越來越費解——這整件事:他的妻子獨自接待一位他不認識的男人。也許下一本有解釋。他匆忙拿起最後一本日記——那本她死前仍在寫的日記。就在第一頁上,那個可惡的名字又出現了。“和B.M.單獨吃飯……他變得很易怒。他說是時候攤牌了……我試圖讓他聽我說。但他不聽。他威脅我說如果我不……”這頁剩下的部分都被蓋掉,整頁寫滿了“埃及。埃及。埃及。[6]”他一個詞都看不清;但是隻能有一種解釋:這流氓要她當他的情人。就他們兩人!就在他的房間!一股熱血湧上吉爾伯特·克蘭頓的臉。他快速地翻動紙頁。她的答案是什麼?簡寫消失。現在隻用一個“他”字。“他又來了。我告訴他我無法決定……我懇求他離開我。”他曾在這座房子裏逼迫她?但是她為什麼不告訴他?她連一秒鍾都不該猶豫!接著後麵寫道:“我給他寫了一封信。”後麵是許多空白頁;接著,“他沒有回信。”更多的空白頁。再然後,“他已做了他所威脅的事。”再之後——再之後發生了什麼?他一頁接著一頁地翻。全部是空白。但是就在她死去的前一天,她寫了這句:“我也有勇氣做那件事嗎?”日記到這裏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