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紅樓夢》遇到的第一個問題,就是真和假。

《紅樓夢》是曹雪芹的自傳嗎?《紅樓夢》所寫的事,是曹雪芹家族發生過的真實事件嗎?

《紅樓夢》既有曹雪芹自傳的成分,又基本上不是他的自傳;《紅樓夢》既參考了曹雪芹家族發生過的一些事件,又基本上不是曹家真實的家族史。

《紅樓夢》開頭,賈府還沒出現,先出現個甄府,賈寶玉還沒出現,先出來甄士隱和賈雨村。甄士隱和賈雨村既是人名,也是作者構思小說的諧音,“甄士隱”就是真事隱藏起來了,“賈雨村”就是假語存了下來。曹雪芹筆下的這兩個人名,就是說:曹氏家族曾經發生過的真實的曆史事件已經被作者巧妙地隱秘起來,呈現在讀者麵前的是虛構的賈府,虛構的世界,是小說。

《紅樓夢》中有甄府和賈府。甄府,“甄”者,真也,真正的王府;賈府,“賈”者,假也,假造的王府。甄府和賈府到底是什麼關係?它們都是幻想的王府,但甄府更多的是現實中曹府的影射,賈府則是現實中曹府的升華和變形。影射,更容易跟原型發生聯係,升華,就更像藝術創造。

小說家怎麼樣處理現實生活的真實遭遇和自己創作的生活形象,也就是如何處理“真”“假”,而且用諧音把作家的思考在小說中表達出來,是曹雪芹特別喜歡采用的藝術手段。《紅樓夢》“真”“假”的關鍵筆墨,是甄士隱和賈寶玉都見過的對聯。

《紅樓夢》第一回說,當年姑蘇城閶門外十裏街仁清巷住著一位甄士隱,過著與世無爭的自在生活。有一天他午睡時,夢中隨著一僧一道---即茫茫大士和渺渺真人---到了太虛幻境,見到石牌坊上有一副對聯:“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時有還無。”這是《紅樓夢》綱領性的語言,意思就是:“把虛假當成真實,真實也就成了虛假;把虛無當作實有,實有也就成了虛無。”

聯係《紅樓夢》全書思考這副對聯,可以讀出四重意味。

曹雪芹借助如影隨形的“一僧一道”,有意識地把現實生活中完全不同的佛教和道教扭結到一起,由他們共同營造出虛無縹緲的氣氛。一僧一道,一個“茫茫”,一個“渺渺”,都到“太虛”,都進“幻境”,這是明明白白地表示:紅塵中人對人生的一切追求---高官厚祿、嬌妻美妾、亭台樓閣、錦衣玉食,人生一切物質享受,以及為追求這些享受導致的雞爭鵝鬥,紛紛攘攘,都像鏡中月水中花,是過眼煙雲。隻有清淨無為,追求精神的安寧和解脫,才是重要的。這也是《紅樓夢》的《好了歌》所表達的主要內容。這是曹雪芹對社會徹底絕望的情緒。

那麼,曹雪芹到底是宗佛的,還是宗道的?曹雪芹既宗佛也宗道,既不宗佛也不宗道。

說曹雪芹既宗佛也宗道,那是因為曹雪芹對佛道一律采取“拿來主義”,當他需要闡述某種思想時,他既可以從佛教教義中取一瓢飲,也可以從道教教義中取一簞食。這種遊刃於佛道之間的精神境界,是深深參透了中華文化精髓的大境界,融會了儒釋道的博大境界,是萬物為我所用,萬物在我腳下的境界。它給《紅樓夢》創造了深遠的意境,時而電光石火一般,發出璀璨的光芒。

說曹雪芹既不宗佛也不宗道,那是因為,他對佛道一律用俯視的眼光、調侃的筆墨。那茫茫大士和渺渺真人不僅成為曹雪芹這位天才小說家結構小說的法寶之一,還被他創造成非聖非俗的形象,披上百衲破衣,頂上滿頭癩瘡,說著瘋瘋癲癲的話語。更有甚者,《紅樓夢》經常用挖苦的語氣寫僧、道、尼:饅頭庵的老尼成了給王熙鳳創造發財機會,從而害死一對青年男女的“首犯”;水月庵的清淨庵室成了秦鍾和智能兒幽會的場所;“國公爺”的替身張道長有點兒像世故的老滑頭;道士王一貼是個“油嘴”……唯一潔淨的修行人是妙玉,恰好因為“過潔世同嫌”而“終陷淖泥中”,落到了最不幹淨的地方。僧、尼、道如此不堪,信奉佛道的凡人如何?賈氏族長賈敬跑到道觀跟道士們胡羼,最後因為煉丹送了命;《紅樓夢》中經常吃齋念佛的是誰?王夫人。恰好是這位大善人,把服侍她多年的、所謂像女兒一樣的金釧,一巴掌打到井裏!行善就是這樣的行法?善事就是這樣的做法?曹雪芹在這些章節對佛、道做了反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