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黛玉詩才(1)(1 / 2)

林黛玉的詩才正把《紅樓夢》與才子佳人小說真正地區別開來。《紅樓夢》的前八回,寫林黛玉如何漂亮,如何聰明,但無論是作者站出來說,還是作者借住書中別人的話說,也都還是作者的一麵之詞。第八回初次寫到林黛玉的聰明,第二十二回再寫了她的聰明,林黛玉的聰明算是得到證實了。《葬花吟》

的創作,詩社的興起,雅致的《紅樓夢》到了雅致的高峰。

這讓人想起金庸先生,他苦心婆口告訴讀者,他筆下的女主人公是多麼漂亮多麼聰明,但除了作者以及書中人物的一麵之詞以外,讀者實在不知這些人物漂亮在哪裏,聰明在哪裏。第一遍姑且聽之,第二遍就實在讀不下去了。比如《倚天屠龍記》中的趙敏,她的聰明在於能識破成昆、陳友諒之流的“奸計”,所謂“挑起武林紛爭,他從中漁利,是成昆的一貫伎倆”者也。然而,我很懷疑倒是金庸的一貫伎倆,因為成昆在《倚人屠龍記》中一用也就不用了,金庸則一用再用,這裏都不必我舉例了。與其說趙敏聰明,還不如說金庸筆下的那些“英雄”太傻了。

《紅樓夢》出色就出色在林、史、薛的詩詞在世界詩歌史上也毫不遜色。

可惜現代人太不懂詩了。從胡適嘲笑“獨留青塚向黃昏”開始,我們丟下了什麼!蔡義江先生是《紅樓夢》詩詞研究的權威,然而他也是不懂詩詞的!他說“偷來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縷魂”,其實就是說比梨花沒有那麼白,比梅花沒有這麼有精神,隻是詩就這個表達法。把這個“偷”字、這個“借”字說成詩歌的表達法,而否認了它們的實際意思,足以證明蔡先生並不懂詩。其實這個“偷”字承“半卷湘簾半掩門”,花之羞承人之羞而來,強調白海棠的嬌羞,後麵的《桃花行》有句“茜裙偷傍桃花立”也是這個意思;“借”字承“碾冰為土玉為盆”,這句還有點悲壯的意味,強調的則是白海棠的寒磣和無奈。五句承四句,仙人也縫縫補補,極寫寒磣和無奈;六句承三句,哭就哭了,不可任它點點與斑斑嗎?為什麼要試啼痕?怕人看見嗎?嬌羞之態躍然紙上。四聯總結全篇。多麼嚴謹的結構!整首有兩個意思,一個嬌羞,一個是寒磣與無奈。多麼精致的情思!

林黛玉的律詩做得好,如果林黛玉是一個真正的曆史人物,真正體現她風格的卻是她的古風。如果說杜工部沈鬱,韋蘇州淡雅,溫八叉綺靡,李義山隱僻,那麼林瀟湘則是幽香,憂而不怨,悲而不戚。明媚鮮豔的背後是什麼?男歡女愛的背後又是什麼?不是一切如夢幻泡影?看得多麼深刻,多麼現實!林瀟湘的《葬花吟》、《桃花行》、《秋窗風雨夕》很自然地讓人想起屈原的兩句話:“舉世皆醉我獨醒,舉世皆濁我獨清。”雖然“醒”、“清”的內涵有不一樣的地方。想想我們自己不是在醉生夢死嗎?

《葬花吟》是從“花謝花飛花滿天”開始的,“花謝花飛花滿天”寫一個“亂”字,不免讓人想起辛棄疾的“閑愁做弄天來大”,“遊絲軟係飄春榭”也是寫一個“亂”了,不免讓人想起李煜的詞“剪不斷,理還亂,是離愁,別是一番滋味在心頭”,有了“滿天”,有了“遊絲”,有了“軟係”,詩人的滿懷愁緒,就有了個形象的托體,滿懷愁緒就有如“絲”有如“係”一樣,糾纏在一起,所以“愁緒滿懷無釋處”才會有那麼大的感染力。短短五句就把愁形容得沒個縫了。傷春了,出來釋悶,“忍踏落花來複去”?這就轉到惜花上來了。“柳絲榆莢自芳菲,不管桃飄與李飛”是不是詩人在嗔怪柳榆無情,不管桃飄與李飛呢?從字麵上理解應該是這樣的,但實際意思卻並不是如此的。因為前麵就說過“遊絲軟係飄春榭,落絮輕沾撲繡簾”,又怎麼芳菲呢?惜花其實是惜人,隻是惜花,是沒有什麼情感意義的,是不會引起共鳴的,因為“桃李明年能再發”。所以詩人本不想傷感,柳、榆、桃、李,芳菲也好,飄飛也好,本沒有太多的理由傷感的,但更深一層次的傷感“明年閨中知有誰”爬上了心頭,無法排遣了。詩人對梁間燕子倒是頗有微詞的,因為燕子會啄花,不懂憐香惜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