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了,屋外開始刮起風來了。房子裏的電燈亮了,可是卻沉寂得象死了人似的。我不能呆下去,又怕跑出去。我的神經緊張極了,我把一切想象都往好處想,一切好情況又都不能鎮靜下我的心。我不知在什麼時候衝出了房,在馬路上狂奔。到後來,我想到乃超的住處,便走到福煦路他的家。我看見從他住房裏透出淡淡的燈光,去敲前門,沒有人應;又去敲後門,仍是沒有人應。我站在馬路中大聲喊,他們也聽不見。街上已經沒有人影,我再要去喊時,看見燈熄了。我癡立在那裏,想著他們溫暖的小房,想著睡在他們身旁的孩子,我瘋了似地又跑了起來,跑回了萬宜坊。房子裏仍沒有也頻的影子,孩子乖乖地睡著,他什麼也不知道啊!啊!我的孩子!
等不到天大亮,我又去找乃超。這次我走進了他的屋子。乃超沉默地把我帶到馮雪峰的住處。他也剛剛起來,他也正有一個嬰兒睡在床上。雪峰說,恐怕出問題了。柔石是被捕了,他昨天同捕房的人到一個書店找保,但沒有被保出來。他們除了要我安心以外,沒有旁的什麼辦法,他們自己每天也有危險在等著。我明白,我不能再難受了,我要挺起腰來,我要一個人生活。而且我覺得,這種事情好象許久以來都已經在等著似的,好象這並非偶然的事,而是必然要來的一樣。那麼,既然來了,就挺上去吧。我平靜地到了家。我到家的時候,從文也來了,交給我一張黃色粗紙,上邊是鉛筆寫的字,我一看就認出是也頻的筆跡。我如獲至寶,讀下去,證實也頻被捕了,他是在蘇維埃代表大會準備會的機關中被捕的。他的口供是隨朋友去看朋友。他要我們安心,要我轉告組織,他是決不會投降的。他現住在老閘捕房。我緊緊握著這張紙,我能怎樣呢。我向從文說:“我要設法救他,我一定要把他救出來!”我才明白,我實在不能沒有他,我的孩子也不能沒有爸爸。
下午李達和王會悟把我接到他們家裏去住,我不得不離開了萬宜坊。第二天沈從文帶了二百元給我,是鄭振鐸借給我的稿費,並且由鄭振鐸和陳望道署名寫了一封信給邵力子,要我去找他。我隻有一顆要救也頻的心,沒有什麼辦法,我決定去南京找邵力子。不知什麼人介紹了一個可以出錢買的辦法,我也去做,托了人去買。我又找了老閘捕房的律師,律師打聽了向我說,人已轉到公安局。我又去找公安局律師,回信又說人已轉在龍華司令部。上海從十八號就雨雪霏霏,我因產後缺乏調理,身體很壞,一天到晚在馬路上奔走,這裏找人,那裏找人,腳上長了凍瘡。我很怕留在家裏,覺得人在跑著,希望也象多一點似的。跑了幾天,毫沒有跑出一個頭緒來。但也頻的信又來了。我附了一個回信去,告訴他,我們很好,正在設法營救。第二天我又去龍華司令部看他。
天氣很冷,飄著小小的雪花,我請沈從文陪我去看他。我們在那裏等了一上午,答應把送去的被子,換洗衣服交進去,人不準見。我們想了半天,又請求送十元錢進去,並要求能得到一張收條。這時鐵門前探監的人都走完了,隻剩我們兩人。看守答應了。一會,我們聽到裏麵有一陣人聲,在兩重鐵柵門裏的院子裏走過了幾個人。我什麼也沒有看清,沈從文卻看見了一個熟識的影子,我們斷定是也頻出來領東西,寫收條,於是聚精會神地等著。果然,我看見他了,我大聲喊起來:“頻!頻!我在這裏!”也頻掉過頭來,他也看見我了,他正要喊時,巡警又把他推走了。我對從文說:“你看他那樣子多有精神啊!”他還穿那件海虎絨袍子,手放在衣衩子裏,象把袍子撩起來,免得沾著泥一樣。後來我才明白他手為什麼是那樣,因為他為著走路方便,是提著鐐走的。他們一進去就都戴著鐐。也頻也曾要我送兩條單褲,一條棉褲給他,要求從褲腿到褲檔都用扣子,我那時一點常識也沒有,不懂得為什麼他要這種式樣的褲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