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魯迅先生於我(1)(1 / 3)

我開始接觸新文學,是在一九一九年我到長沙周南女校以後。這以前我讀的是四書,古文,作文用文言。因為我不喜歡當時書肆上出售的那些作文範本,不喜歡抄書,我的作文經常隻能得八十分左右。即使老校長常在我的作文後邊寫很長的批語,為同學們所羨慕,但我對作文仍是沒有多大興趣。我在課外倒是讀了不少小說,是所謂“閑書”的。大人們自己也喜歡看,就是不準我們看。我母親則是不禁止,也不提倡,她隻要我能把功課做好就成。自然,誰也沒有把這些“閑書”視為文學,還會有一點什麼用處的。

周南女校這時有些新風。我們班的教員陳啟明先生是比較進步的一個,他是新民學會的會員。他常常把報紙上的重要文章畫上紅圈,把《新青年》、《新潮》介紹給同學們看。他講新思想,講新文學。我為他所講的那些反封建,把現存的封建倫理道德都應該翻個格的言論所鼓動。我喜歡尋找那些“造反有理”的言論。施存統先生的《非孝論》的觀點給我印象很深。我對我出身的那個大家庭深感厭惡,覺得他們虛偽,無恥,專橫,跋扈,腐朽,墮落,勢利。因此,我喜歡看一些帶政治性的,講問題的文藝作品。但因為我年齡小,學識有限,另一些比較淺顯的作品,詩、順口溜才容易為我喜歡。那時我曾當作兒歌背誦,至今還能記憶的有:

兩個黃蝴蝶,

雙雙飛上天;

不知為什麼,

一個忽飛還。

剩下那一個,

孤單怪可憐,

也無心上天,

天上太孤單。

俞平伯、康白情的詩也是我們喜歡背的。後來人一天天長大,接觸麵多了,便又有了新的選擇。一九二一年,湖南有了文化書社。我從那裏買到一本郭沫若的詩集《女神》,讀後真是愛不釋手。我整天價背誦“一的一切,一切的一”,或者就是:

九嶷山上的白雲有聚有消,

洞庭湖中的流水有汐有潮。

我們心中的愁雲呀,啊!

我們眼中的淚濤呀,啊!

永遠不能消!

永遠隻是潮!

我,還有我中學的同學們,至少是我的好朋友,我們的幼小的心是飄浮的,是動蕩的。我們什麼都接受,什麼都似懂非懂,什麼都使我們感動。我們一會兒放歌,一會兒低吟,一會兒興高采烈,慷慨激昂,一會兒愁深似海,仿佛自個兒身體載負不起自己的哀思。我那時讀過魯迅的短篇小說,可是並沒有引起我的注意。那時讀小說是消遣,我喜歡裏麵有故事,有情節,有悲歡離合。古典的《紅樓夢》、《三國演義》、《西廂記》,甚至唱本《再生緣》、《再造天》,或還讀不太懂的駢體文鴛鴦蝴蝶派的《玉梨魂》都比“阿Q”更能迷住我。因此那時我知道新派的浪漫主義的郭沫若,閨秀作家謝冰心,乃至包天笑,周瘦鵑。而林琴南給我印象更深,他介紹了那末多的外國小說給我們如《茶花女》、《曼郎攝氏戈》、《三劍客》、《鍾樓怪人》、《悲慘世界》,這些都是我喜歡的。我想在閱世不深,對社會缺乏深刻了解的時候,可能都會是這樣的。

一九二二、二三年我在上海時期,仍隻對都德的《最後一課》有所感受,覺得這同一般小說不同,聯係到自己的國家民族,促人猛省。我還讀到其他一些亡國之後的國家的一些作品,如波蘭顯克微支的《你往何處去》。我也讀了文學研究會耿濟之翻譯的一些俄國小說。我那時偏於喜歡厚重的作品,對托爾斯泰的《活屍》、《複活》等,都能有所領會。這些作品便日複一日地來在我眼下,塞滿我的腦子,使我原來追求革命應有所行動的熱情,慢慢轉到了對文學的欣賞。我開始覺得文學不隻是消遣的,而是對人有啟發的。我好象悟到一些問題,但仍是理解不深,還是朦朦朧朧,好象一張吸墨紙,把各種顏色的墨水都留下一點淡淡的痕跡。

一九二四年我來到北京。我的最好的、思想一致的摯友王劍虹在上海病逝了。她的際遇刺痛了我。我雖然有了許多新朋友,但都不能代替她。我毫無興味地學著數理化,希望考上大學,回過頭來當一個正式的學生。我又寂寞地學習繪畫,希望美術能使我翻滾的心得到平靜。我常常感到這個世界是不好的,可是想退出去是不可能的,隻有前進。可是向哪裏前進呢?上海,我不想回去了;北京,我還擠不進去;於是我又讀書,這時是一顆比較深沉的心了。我重新讀一些讀過的東西,感受也不同了,“魯迅”成了兩個特大的字,在我心頭閃爍。我尋找過去被我疏忽了的那些深刻的篇章,我從那裏認識真正的中國,多麼不幸,多麼痛苦,多麼黑暗!啊,原來我身上壓得那樣沉重的就是整個多難的祖國,可悲的我的同胞嗬!我讀這些書是得不到快樂的。我總感到呼吸局促,心裏象堵著一堆什麼,然而卻又感到有所慰藉。魯迅,他怎能這麼體貼人情,細致、尖銳、深刻地把中國社會,把中國人解剖得這樣清楚,令人淒涼,卻又使人罷手不得。難道我們中華兒女能無視這個有毒的社會來侵襲人,迫害人,吞吃人嗎?魯迅,真是一個非凡的人吧!我這樣想。我如饑似渴地尋找他的小說、雜文,翻舊雜誌,買剛出版的新書,一篇也不願漏掉在《京報副刊》、《語絲》上登載的他的文章,我總想多讀到一些,多知道一些,他成了惟一安慰我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