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仿吾文集》代序
一九三六年十月初,我隨紅軍前方總政治部駐在陝北定邊縣紹溝沿村。這時紅軍正準備同胡宗南打最後一仗,指戰員都很忙,沒有時間與我交談,我搶在這個間隙隨幾個同誌去定邊縣城。別的同誌去都有工作,我呢,隻是懷著急切的願望想去看看慕名已久的董老(必武)和成仿吾同誌,還有我在上海平民女校的同學錢希君。
這紹溝沿是個小村,離沙漠區很近,雖說叫村,實在地麵上沒有房屋,隻有幾十孔窯洞散在遼闊的黃土高原上的一條小溝裏。溝裏沒有水,是一條幹溝。人們用水都是在一些深窯裏把頭年冬天埋下的積雪汲出來用。積水中雜有枯樹葉子,碎紙頭,破布片,驢糞羊糞……除做飯、飲馬外,每人每天限用一小盆。水成了最珍貴的東西,好象這時人們才懂得生活是不能沒有水的。好在我是帶著最豐富的幻想和熱情投奔到這不毛之地的。盡管朔風習習,滿目荒涼,我在全是陌生人中卻處得愉愉快快,整天沉醉在這廣大自由的天地裏,感到四處都洋溢著勃勃生機。
這天,太陽剛從東邊地平線上冒出來的時候,我在一群新集合起來的一夥人中間,策馬東行。空氣很冷,很新鮮。路很平,塬上極少樹棵,偶然看見幾棵長不大的楊樹。滿天紅霞,不是燦爛如錦如火,倒似從冰霜中冷凍過的那樣浮著一層既淡又薄的霧似的輕紗,籠罩大地,含著一種並不強烈的淡淡的溫柔,卻很能穩定我容易激動的心情。我極目環宇,悠然自得,腦子裏浮現出古代的詩歌,那些印證著此情此景的詩句,是多麼豪邁和使人舒坦!這裏是冬日,又似霜晨;是征程,又似遨遊;是戰士,又似遊子……蹄聲得得,風沙撲麵,我如在夢中,如在畫中,隻是從同誌們那裏傳來的歡聲笑語,才使我想到我是在那裏,正向那裏去。
忽然,從我後邊躍過一匹棗紅馬,而且傳來一聲挑戰的顫抖的聲音:“丁玲!敢撒開韁繩跟著我們跑幾步嗎?”這是賈拓夫同誌,一個溫文爾雅的陝北幹部。他曾經告訴我,一九三四年陝北紅軍為了取得與中央蘇區的聯係,派他到上海,輾轉到了江西,而後隨中央紅軍長征,繞了一個大圈子,勝利完成了任務回到陝北。在這兩年的艱難跋涉中,他從一個知識分子學生變成了一個老練的革命幹部。他是一個平和的人,怎麼今天也向我挑戰了,欺負我是一個剛剛坐在馬上的人嗎?不行。我現在也騎著一匹馬,也是一匹棗紅馬,是頭一天任弼時同誌批給我的,是一匹從草地來的馬呢。我不答話,真的撒開馬韁,站在馬蹬上,夾緊馬肚子放馬馳騁。於是我前邊的馬,後邊的馬,都跑開了。我們正走在大沙漠的邊沿上,我隻看見細沙象水似的在沙地上流淌,風在耳邊輕掃,象騰雲駕霧一樣。我漸漸鬆弛了第一次跑馬的緊張。過不一會兒,我的手沒有勁了,腿也軟了下來,可是我不服輸,渾身無力地坐在馬上,心中晃悠著望著遙遙跑到前邊去了的賈拓夫。他忽然把馬停了下來,哈哈大笑:“好樣的,丁玲!”馬都停了下來,我的馬也擠上前去。我安定了,赧然地傻笑起來,感謝那個聰明的賈拓夫同誌。大家都興致很好,緩緩地策馬而行,不覺地到了定邊城,時間才下午三點,太陽已經掛在西邊的天際,這裏日照真短啊!
晚上我住在錢希君的家裏,又疲憊又舒暢的酣睡了一夜,第二天早飯後,她陪我去拜訪董必武和成仿吾。董必武同誌過去早有人向我介紹過,但講得較簡單。這次見麵,覺得更加親切。他囑咐我:“丁玲! 到了這裏,你一定不要‘客氣’,想什麼,需要什麼,都說出來,你講客氣就要吃虧了。”他送給我一件整狐狸皮,火紅火紅的,好看極了。後來一位女同誌被派到大後方、國民黨統治區工作,正用得著,我把狐皮轉送給她了。董老給我的印象是無論在什麼時候,他都對人親切,很會體貼人。當我要去見成仿吾同誌時,我的想象卻很豐富。從創造社最初的老一輩作家,留給我的一些印象,我對成仿吾同誌是有所想象的:在文學上,他主張浪漫主義,創造社最早就是這樣主張的。他是從日本留學回來的,一定很洋氣,很瀟灑。因為我見過一些這樣傲氣十足的詩人,他們趾高氣揚,高談闊論,目中無人。他在國外學軍械製造,或許是莊重嚴肅。又聽說他在過黃埔軍校,那一定又是一種軍人氣概。是的,他寫過火氣很重的文章,是不是又有一點張飛李逵式的氣質呢?他是我們湘南人,是不是也有一點本鄉本土的南方蠻子的倔強脾氣呢?沒有見到他之前,我確實對他作過各種揣測。但當我一見到他,第一個感覺,就是我想象的全部錯了,錯得簡直有點失望的樣子,他怎麼隻是那樣一個土裏土氣,老實巴交的普通人呢?我後悔,為什麼我單單忽略了他是一個經過長征的革命幹部、紅軍戰士,一個正派憨厚的共產黨員呢?我們一談話,我就感到舒服,他是一個使你可以在他麵前自由談話的人。他不會花言巧語,也不是談笑風聲,但他使任何見到他的人都覺得他是一個誠實的人,一個可以信賴的人,一個尊重別人,對什麼人都平等對待的人。他是一個普通人卻又不是一般普通人能夠做到的那麼熱情、虛心。這便是我在定邊第一次見到的成仿吾同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