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頭一家旅館,我就向看守提出來要與馮達分開。我對他有懷疑,不願同他再在一塊。到第二家旅館後,我又向看守提出,他們推托說這要問上邊,他們無權處理。
十七號上午,我還躺在床上的時候,聽到一個人在室內與馮達說話,是一個熟人的聲音。慢慢我聽清楚了,原來是曾到過我家不少次的原共產黨江蘇省委宣傳部長汪盛荻。我一時不明白,這個人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裏?他現在是什麼身份?我腦子裏好像有什麼東西在敲打!慢慢我明白了,嗬!他一定是叛變了,他是來勸降的!真可恥,真可惡!我簡直沒有勇氣去看一個神聖的共產黨員失身成為這麼一隻可鄙的走狗。他走到帳子外邊,不敢直呼我的名字,隻說:“起來,起來吧!我們可以談談!”
“哼!有什麼可談的!”我不理他,仍舊睡著,隻希望他趕快走開,我怕見齷齪的東西,他真齷齪:
他不走,我隻得起床;我一眼也不望他。他對馮達說:“我那年一被捕就提出要見陳立夫,我和他在中學同學。他能不照顧嗎?”聽到這話,馮達怎麼想,我不知道,我隻感到忍無可忍。
汪盛荻終於對我說了三點。他說:“第一,你是共產黨員,你無法抵賴。我已經向國民黨講了。”我回答他:“我不是共產黨員。你憑什麼瞎說?你有什麼證據?我隻是左聯的盟員。”
他說:“第二,你不要幻想宋慶齡、蔡元培能救你。”我答:“我根本不作任何希望。”
他又說:“第三,胡也頻被捕是共產黨內有人告密。”我答:“胡也頻是被國民黨槍殺的。”
他不再說話了,可是也不走,賴在這裏捱著。我坐在裏間,馮達也坐在裏間。他就在外間同看守閑聊,還在這裏吃中飯。吃飯時我問他:“你怎麼還不走?你不是有人照顧嗎?為什麼要在這裏陪我吃牢飯?”他不高興地看看我,無可奈何,隻低頭吃飯。
第二天,是十八號,汪盛荻又來了,他想再同我談話,我不理他。他又捱到吃中午飯。我有點看出來了,便說:“你是不是向人誇下海口了?你昨天來時還有點神氣;今天,你已經明白了,你是交不了差的,可又不敢不來。唉,脖子上套了一個圈,是嗎?”我哈哈大笑。他不敢發脾氣,勉強吃完這頓飯,很快就走了。十九號上午,他沒有再來。我問看守:“今天那隻狗怎麼沒來?”三個看守都笑了,說:“他來有什麼用?我們都跟上峰講了。”我心裏真有點痛快。
跟著,又來了一個小癟三式的文人,自己報名叫張衝(叫張衝這個名字的人真多!),聽說我來了,住在這裏,他順路來看看、聊聊,還說在北京時同胡也頻很熟。真會說謊!他好像真的是路過這裏,很自然地聽說我在這裏,就隨便進來看望老熟人。難道我真會相信這裏是一個可以自由進出的旅館?我是一個可以讓熟人隨便來看望、隨意說說閑話的普通人?我一本正經地回答說:“你同也頻熟是假話,也頻的熟人,我沒有一個不知道的,你不要攀老交情了。你來要談什麼,是用什麼身份來跟我談,敞開門說吧。”不知道為什麼他不敢承認,隻連聲說:“是順便來看看,是看看你……”大約他看出我是一個不識相的人,他沒有準備,或準備不夠,便沒有再談什麼,局局促促地坐了一小會兒就起身走了。
四 去雨花台嗎?
又過了一兩天吧,來了一個大高個子,看來像是負點責任的。他一見麵就笑著說,像是問話,又像是自語:“來了幾天了?”我“唔”了一聲,心想:“真是廢話!”我說:“你不比我還清楚嗎?”他裝著沒聽見。接著問:“生活還好嗎?”我生氣了:“有什麼好!現在是在吃官司!”他讓我坐,自己也坐下來,接著說:“不要這樣想嘛!你完全可以自由。”我更生氣,他在說鬼話。我一點也沒有理會出他的言外之意,我氣悻悻地說:“什麼?你們現在能讓我出去嗎?如果你們認為我有罪,那為什麼不公開逮捕、不送法院,不公開審訊?簡直是土匪,綁票!”他不聲辯,隻是笑笑說:“冷靜一點吧。過幾天再來看你。”他走了。此後,事情就晾在這裏了。一天到晚就是三餐飯。
看守中有一個年輕人,大約十八九歲,—天到晚拿一本《三劍客》看。無人時,就是另外那兩個看守不在時,他悄悄同我聊天,說是看過我寫的書。他說:“你填一張表就什麼事也沒有了。我看見不少共產黨員順著填表,你何苦來呢?”他還拿出一張楊杏佛先生的照片給我看,說國民黨要殺他,他們調查科派了二十個人去上海,他也跟著去了,但沒有成功,全都叫了回來。每人扣發一個月的餉;現在是複興社的人又去了。聽後,我真為楊先生擔憂,而又痛感無能為力。但我看這個人比較年輕單純,想利用他,便同他談,勸他離開這裏,說他幹的工作,是劊子手的工作;他一個青年,應該走光明正道;每月為了二三十元錢,幫這群土匪殺人是造孽,是很不光彩的;如果我死了,他的手上也沾有我的鮮血。他對我說,他們做這項事,都要有人作保,他的姐夫全家為他擔保,他如走了,姐夫一家便脫不了幹係。他自然不能聽我的,但對我卻一天天近了。我相信他不一定是接受了更多的任務,不會是一個圈套。最後我求他說,我想寫一封信,請他寄給蔡元培。他先是不敢答應,後來勉強答應,也許是敷衍,說假如我死了,他就一定寄。這個人的名字叫什麼,我不記得了。一九七九年,報紙上報道我複出的消息以後不久,曾收到他寫給我的一封信,信中說很後悔當時沒有聽我的話,全國解放,新中國成立後,他坐了一陣子牢,現在已刑滿釋放,回家種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