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魍魎世界(4)(1 / 3)

八 越牆逃跑吧

我這時為國民黨的卑鄙謠言所激怒。謠言容易為人輕信;特別是對於一個婦女,社會上有些人喜歡這種謠言,輕信它,傳播它,而且加油加醬,利用它,達到某種政治目的。慢慢謠言竟會成為社會輿論,成為人所共知的莫須有的“事實”。謠言製造者心滿意足地用這種謠言來欣賞你,審視你,猜度你,算計你,給你定罪判刑。那時我實在閱世不深,不能有周到的設想,更難做到忍辱負重。我以為這些謠言將毀掉我的一生。在毀我清白之後,國民黨即使能還我自由,我也無法洗清匪徒們潑在我身上的汙水。我千思萬緒,徹夜難眠,我決定走,要設法逃走。我知道我是走不脫的,但隻要能走出這個大門,到了街上,那裏是光天化日,即使被匪徒們打死,我這個下落不明的人,莫名其妙地失蹤了的人,總是可以公開了。世人將得到我的消息,真相可以大白於天下。我仔細考慮,我的前途,終是一死。當初也頻和許多同誌關在龍華,在雪夜中被機槍殺害;今天,我自然也難免這同樣的命運。在這陰森恐怖的大廳裏,什麼事不能發生呢?這群陰謀家、劊子手,這群嗜血成性的惡魔,難道會輕易放棄扼殺一個手無寸鐵的弱女子的樂趣嗎!與其慘死在這間屋裏,倒不如鋌而走險,拚死逃出去。即使沒有一線生機,但有可能真相大白,稍稍揭穿那些無恥的彌天大謊。於是我計謀著,觀察著,揣度著。小牆門整天都是緊關著的,沒有人進出就不打開。每日三頓當我走出小牆門去吃飯時,總是圍滿一桌子的人,眾日睽睽。有時我有心對其他地方、對廚房、對往正廳去的方向多望一會兒,都可能引起這夥鷹犬的注意。最後我想,我隻能走那個看守我的人說過的“飛簷走壁”的一條路了。

這廳子臨院子的那麵沒有窗戶,有六扇隔柵門。其中的兩扇門在我未來時就摘下來了。大概因為那時天氣已經很熱,看守也住在屋子裏,空氣夠悶的,要把門打開;為了省事,索性把門摘下來了。後來看守搬出屋外,天氣仍很熱,門就沒有再安上去。而且這兩扇門上的玻璃都早已不翼而飛,怕熱,可能就是不再安上去的原因。院子裏兩邊都有牆。正麵通前廳的牆,就是有月亮門的那堵牆較矮;正廳裏還住得有一群特務。院裏的牆卻高過屋脊;牆那邊,可能是另一家。南方比較闊氣的房屋建築大都是這樣的。看來,“走壁”是不可能的。但是上房,從房上翻到臨街的牆上,我以為是可能的。臨街的牆通常與正麵屋簷差不多高,約一丈的樣子。隻要爬上牆頭就可以跳下去。或者還可以把隔柵門移到那邊,權當梯階,爬下去。自然這都有危險,但或者可以走出這間牢房。應該不計生死成敗,豁出去試試。我把這想法告訴了馮達。他不是一再許願要幫助我逃走嗎?而且我假如要走。連他也瞞住是不可能的。馮達以為不容易,但同意試試,並且決定要與我一同逃走。

一天夜晚,半夜,萬籟俱寂。小牆門外邊傳來陣陣鼾聲。我和馮達輕輕把茶幾搬到院子裏。把那隔柵門抬在茶幾上邊,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把隔柵門靠到屋簷邊。我說不出的歡喜,先爬上茶幾,然後一步步跨上隔柵門的窗格子,格子吱吱哢哢地發山微微響聲。現在我站得高高地,壓不住心裏為能離開這牢房所激起的跳動。我以為很容易就能上房了,誰知屋簷外一溜水槽,薄薄的一層洋鐵皮,很寬。隔柵門上邊的橫木靠近水槽,但我隻能站在門格子上,離水槽還有一截,要越過水槽,爬上房去,還是夠不著。鐵皮水槽搖搖晃晃,叮叮哐哐,看來它承不住我,我守在這裏,上不能上,下不願下,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我心慌,出汗,真想跳下來摔死痛快。在茶幾邊扶著隔柵門的馮達,輕輕地連聲問道:“怎麼了?怎麼了?要不,你下來,讓我上去。”我無奈隻得一步一步爬下來,把情況告訴他。正當他準備爬上去的時候,小牆門外傳來咳嗽的聲音,而且原來從兩扇門縫中透過來的亮光一下沒有了,是不是有人在窺伺?我們怕被人發現,趕緊把隔柵門抬下來,把茶幾搬開,急速離去,躺在床上。我一直注視著小門。隔了一會,從門縫裏又透出燈光,幸好他們沒有開門進來。這時我已筋疲力盡,隻得幫馮達把隔柵門輕輕抬回原處。以後,我們並不死心,接連再試了兩次。但馮達也無法越過水槽爬上房去。逃走的計劃不能實現了,我失敗了。

九 死也不容易啊!

人,一個人的最大苦悶,就是在惡劣的環境中感到自己已經無能為力和無所作為。我成天問自己,我還能做點什麼呢?怎樣能做出最後的一點貢獻呢?除此以外,對生活我一無感覺。看書,書上寫些什麼,我不清楚。白天,我不覺得熱,夜晚我不覺得涼,馮達也好,看守也好,於我都無關係。我的過去,引不起我的悲苦;我的將來,引不起我的幻想。我想:我隻能用鮮血來洗刷潑在我身上的汙水,用生命來維護黨的利益。我死了,是為黨而死,我用死向人民和親人宣告:“丁玲,是清白的,是忠於自己的信仰的。”我隻能這樣,用死來證明我對黨的忠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