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三會張天翼
在明瓦廊住了一個多月,我試探著在夜晚,在後門的一條馬路上散步,居然沒有受到阻攔。於是我膽子大了一點,便試著在白天走得稍遠一點,我希望有好運氣,能碰見什麼熟人。果然,有一天我帶著母親、麟兒去夫子廟,在一個小茶館裏喝茶,忽然看見張天翼和高植也在那裏喝茶,同座大概還有一兩個我不認識的人。高植曾在我主編《北鬥》時投過稿,通過信,見過麵,是一個在大學畢業不久的青年文人,不屬於什麼黨派,思想不紅不白,我稍稍招呼了一下,敷敷衍衍地說了幾句話。但我一看見張天翼,心簡直歡喜得要跳出來,隻是不敢流露出來,我急忙過去打招呼,但不能說什麼。我隻悄聲對張天翼說了幾個字:“明天上午,雞鳴寺。”便趕快離開茶館回到了住所,暗自咀嚼著這一時得來的喜悅,幻想著明天的前景。
我對張天翼當時的思想情況和他過去的曆史都不甚了解,但我知道,他是左聯的盟員。他的短篇小說《二十一個》似乎是第一次以兵士為題材的,我是喜歡過的。“一·二八”前後,他搬來上海,我們一起開過會,遊行示威時他和楊騷、樓適夷在左聯隊伍前麵打著大旗呢,我們是一個戰壕裏的戰友,我們是同誌。我以為看到他,就等於找到了左聯,找到了黨。我多高興啊!
第二天我獨自悄悄去到南京的風景區雞鳴寺,八點鍾的樣子,遊人很少。我無心觀望風景,隻是在山門前的道上和後邊閣子下的窄路上徘徊,張望,焦急地等待著。大約過了一個鍾頭的樣子,張天翼果然來了。這時,隻在這時,忽然有許多從來沒有想到的往事和問題不知從什麼地方鑽了出來:他是黨員嗎?他能為我保守秘密嗎?他能見義勇為,為我擔受風險嗎?我不能夠明問,隻在心裏暗自掂量著,過去我曾聽說他在南京國民政府做小差事,是謀生還是掩護?他的姑父邵元衝是國民政府的要人,邵元衝是否同情共產黨,他們之間關係的深淺究竟怎樣呢?……我審慎地望著他,又無暇仔細深思,畢竟喜歡壓過了一切。他是左聯的盟員,既然上海的白色恐怖那樣嚴重,為什麼他不住在杭州(他的父母住在杭州),而要住在南京?是否邵元衝這種社會關係正好為他做掩護?總之,我還是相信他,那些懷疑一閃即過,我仍然是完全地相信他。我們像老朋友那樣排排坐在雞鳴寺閣子前的小路邊上,我焦急地問他上海左聯的熟人的情況。他告訴我,上海白色恐怖嚴重,馮雪峰已去蘇區,周揚、夏衍去了日本,錢杏屯不容易找著;他自己也很久未去上海了。這些消息像一盆冷水澆在我頭上。我不知怎樣才好。這時是初夏,可是我卻像深秋時的寒蟬,隆冬時的僵蟲,說不出一句話,連動也不能動了。我能不能求一求張天翼,把我帶走吧!一年了,我在黑暗中,在煉獄中,忍受熬煎,心力俱瘁。這一線希望我能不緊緊抓住,求他施展神奇,給我一絲陽光,給我一條生路?我木然地望著他。他也隻攤開雙手,無言以對。他也問到馮達,問到姚蓬子,我也簡單地答複他。那種種艱難處境,我的痛苦的曆程,我內心的打算,對他的希望,都給一時的沮喪噎住了。我是否應該向他完全打開心扉?我遲疑著。一個受驚的,被關閉幽禁了一年,幾乎窒息而死的人,已經習慣隨時隨地都戰戰兢兢,提心吊膽,為著防備別人,話到口邊便咽下了。滿心想把別人當成知己,無所不談,卻又顧慮重重,躊躇不已。太陽快當頂了,隻得同張天翼分手告別,懊喪不安地、如有所失地踽踽獨行,又回到那布滿愁雲的陰暗的住所。
一回來我就後悔,責怪自己,為什麼不向一個同誌,一個戰友敞開胸懷,盡情抒發,把所有的痛苦交給他,把所有的希望告訴他?盡管我應該有些顧慮,有所警惕,但對他抱有防備之心是不應該的。於是過不久,我又鼓起勇氣走向張天翼的住處。這個住址是我在雞鳴寺時問他要的,這條街道的名字現在我已記不起了。那時我在他住的大門口曾停了好一會兒,久久不能決定,最後才丟開顧慮走了進去:那種不知所措的心情至今也不會忘記。原來他住的不是一般獨門獨院的中式平房。而是一座兩層樓房。大門口掛有五六塊白底黑字,或黑底金字的招牌,是我弄不清楚的各種名稱的機關辦公的地方。自然這不是大機關,或者隻是一些小單位,或者是一些空招牌,實際隻是經營買賣的代號,也可能是某些私人聯合經營辦公務、做買賣的事務所。總之,這座樓房和它門門掛的那些招牌,使我當時認為很複雜,使我一時猜疑不定。可能隻有我才會有這些猜測。我遲疑了好一會兒,最後認為既然張天翼住在裏麵,既然他能住,我為什麼不可以大膽進去呢?難道明瓦廊,那個我現在的住所不比這裏更複雜,更危機四伏嗎?於是我大大方方闖了進去。這樓房裏麵並不豪華,張天翼的姑姑住在樓上。樓上似乎住了不少戶,一點也不像是黨國要人邵元衝的家宅。等不及仔細思索便敲了他們的房門。我還未進門就聽見屋裏的笑聲和麻將牌碰撞的聲音,原來張天翼正在和他的姑姑、外甥女,或者什麼親友在打麻將。張天翼看見我闖進門來。好像很平常,對我點了點頭,打了一下招呼,沒有離開牌桌,仍然注意他手裏的牌,他的姑姑拉了一張椅子讓我坐,我就坐在她的旁邊看他們打牌。我以為張天翼會明白,我是特地來找他的,不是來玩,來閑坐,是有正事,是有求於他才來的。我焦急地看著他。可是他好像完全不理解我的來意。他打了一局又一局,他一家人,他姑姑,他外甥女兒,大家歡樂地有說有笑。我坐在旁邊的冷板凳上,呆呆地望著他們,我心急如焚。我找不到機會,哪怕說上一句話也好。我完全可以大聲說:“天翼,我有事找你,想和你單獨說幾句話。”可是我總抹不開,我不知道怕什麼。看樣子他們很寬大,並不怪我打擾了他們,隻是好像沒有我這個人似的。我在敵人麵前是受盡折磨的,但在朋友麵前,忍受著這樣的冷淡,卻是第一次。我勉強撐著,不願傷心,但到底坐不下去,看著他們不會因為我而停止雀戰,我隻得慢慢站起身來告別。主人既不留也不送。像我進門時那樣點了一點頭,就算招呼過了。我的心像懸在空中,像浮在水上,腳不感覺是踩在地上那樣一步一步地走出那幢樓房。究竟是怎樣回到住所的,我一點也想不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