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此可知世界大道理。吾人病而請醫,因己之茫渺,遂信醫之高明,以為醫言神聖不容致疑。而行醫者為生計關係,亦必掩其茫渺,故示高明,中心所疑,對病家必曰定係某病。苟老實曰吾不知也,則必失病家之信仰。於是開方投藥,在醫家原作一嚐試而已,幸而中則痊,不中則改投他藥。惟吾人未學醫道,惟醫言之是聽,初未知此中玄奧也。實則每每人死而醫尚不知何症,世事揭穿,皆與此相類。
讀書人最應頭,腦清楚,然讀書人偏最常上當。世上上醫家當者莫如讀書之中等階級。病在讀書人好看書報,四處摭拾一點似是而非的衛生常識,於是岌岌皇皇,不可終日:滿空中皆癆病菌也,飯店手巾皆傳染媒介也,眾牙齒皆病菌巢穴也,花柳病必爛鼻發瘋也。於是中學回來,不擦飯店手巾,不飲他人茶杯,不吸煙,吸煙有尼古丁毒,不喝咖啡,咖啡必害心髒,而成一書呆。實則癆病菌不能侵入健全身體。飯店手巾若不擦眼皮、嘴唇及傷口,決不妨事;若多食硬物蔬菜,少吃糖餌,不刷牙亦無妨;牙膏皆無用,牙刷一角錢一支便可;吸煙不害衛生;花柳病皆可預防。此皆中等階級讀書人所不知者。
《論語》有人作《投考記事》一文,述其本年投考經驗。既考清華,醫驗並無沙眼,並發證明書,又投考北大,北大醫生,謂必有沙眼,不許與試,生出證書與辯,無效。吾以此事詢之海上眼科專家,專家曰,沙眼最難判別,曰必有,曰必無,皆向外行人示威而已。彼行醫六年,診斷無訛,確知為沙眼者約二百餘人而已。此亦足破除吾輩之迷信乎。吾小兒在校,校醫謂有沙眼,吾大奇之,以吾生四十年尚不知沙眼為何物,而二女皆有沙眼,吾不信也。每星期五校醫拿刀刮其眼皮,小女哭。餘止之,謂若有沙眼,吾自負責。吾從不請眼科專家檢驗,而至今無事。幸而居未上當,否則眼皮必致刮壞。
人生世上,最用得著一點常識,讀書不可讀昏了。銀價大跌,經濟專家甲曰必禁止運銀也,乙曰,必不可禁止運銀也,斷斷爭辯,有似街犬。棉麥借款,專家甲曰,必影響於中國農民也,乙曰,必不影響農民也,亦似街犬。教育專家訂課程標準,年年幾何代數,讀了又讀,汝以為教育專家懂得教育乎?無此事也。若懂得教育,豈有一人自六歲讀書至廿五歲而一封書信寫得不通之現象乎?要人治國行政治河築道。汝以為懂得治國乎,治河乎?無此事也。世上隻是大家混飯吃而已,或吃政治飯,或吃教育飯,或吃江湖飯。吾輩既然讀書,至少亦須留一點常識,凡事能看穿真理,將來受用無窮也。
運氣是什麼
道家不信幸運和否運的這種思想,對中國人好悠閑的性格的形成,有著很重要的關係。道家的重要思想是戒過度性格勝於事業,靜勝於動。一個人能不受禍福的擾動,才能獲得內心的寧靜。道教哲學家淮南子曾寫過一篇很有名的譬喻,名叫塞翁失馬。
塞上翁失馬,人皆吊之;叟曰:“此何詎不為福?”數日,馬將胡駿馬而至,人皆賀之。曰:“此何詎不為禍?”家富馬良其子好騎,墮而折髀,人皆吊之,父曰:“此何詎不為福?”一年,胡夷大入,丁壯者戰死十九,予獨以跛故,父子相保。
顯而易見,這種哲學,使人能夠忍受一些磨折而不煩惱,他相信禍福是相連的,正如古錢必有正反麵一樣。這種哲學使人得到寧靜,不喜忙勞,淡於名利。這種哲學似乎是說:“你以為不要緊,便什麼都不要緊了。”成功的欲望和失敗的恐懼,兩者是差不多的東西,有了這個聰明的意念,成功的欲望就不會太熱切了。一個人的事業越是成功也越怕失敗。不可捉摸的功名報酬及不上隱晦所得的利益。在道家看來,有識之士在成功時是不以為自己成功的,在失敗時也不以為自己是失敗。隻有一知半解的人才把外表的成功和失敗當做絕對真實的事情。
佛道二家的區別在於佛家的意念是要一個人無求於世,道家的意念卻相反,要一個人不被世人所求。世上最快樂的人,也就是不被世人所求的無憂無慮的人。道家最有名最有才智的哲學家莊子,他時常告誡我們,不要太著名,也不可太有用。大肥的豬要被人殺死,去供神;羽毛太美麗的飛禽,易遭獵戶的注意。他又說了一個譬喻:說兩個人協同去掘墳,偷竊死人所穿戴的衣物,為了要得到死人口中所含著的珍珠,竟連死人的頭顱,連同頰骨和下顎都用鐵錘把它敲碎了。
為什麼不去過悠閑的生活呢?這是這些哲學理論的必然結論。
苦矣!左拉!
據說五十三期“閑話”“大報”的貢獻第一是不“黨同伐異”。而且據說這是“在中國評論界裏開一新例”,自從東吉祥胡同諸“君子”隆世,公平亦同時誕生。依“閑話大家”的意思,大報出現,可以把十八世紀的中國人(黨同伐異的)一變為二十世紀的近代人(講公理的)。然而據我觀察,“十八世紀的中國人”之不肯為私人做侍衛還遠在同代的學者之上。不一定二十世紀留學生這種的氣節與德性,便進步得那麼快,真要使我們替中國歡欣讚歎不勝啊!
大報的第二點貢獻據說是:“所有的批評都本於學理和事實”,可惜於第二期已把他所謂根據的“學理與事實”的性質完全暴露,什麼叫做暴露呢?就是根據女大學生會的一張宣言說:女師大學生二百人有一百八十人改入女大,隻剩了二十人在女師大。這麼一個片麵宣傳話,就是常人也要加以懷疑,更不必說是注意“中國輿論是怎麼樣東西”的閑話家。不想這回卻被正人君子奉為典要,認為事實,於是乃“根據”這“事實”卻加上他的很多漏洞的批評。原來大報所根據的“事實”亦不過如此,“學理”更不必過問了。未知正人君子果是太忠厚呢,還是故意願受其欺愚呢?於是“正人”“君子”“學者”“紳士”“學理”“事實”“公評”“公論”“招牌”“架子”的真情便一齊暴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