惟每年籬東菊綻,秋興成癖,喜摘插瓶,不愛盆玩。非盆玩不足觀,以家無園圃,不能自植;貨於市者,俱叢雜無致,故不取耳。其插花朵,數宜單,不宜雙。每瓶取一種,不取二色。瓶口取闊大,不取窄小,闊大者舒展。不拘自五七花三四十花,必於瓶口中一叢怒起,以不散漫,不擠軋,不靠瓶口為妙;所謂“起把宜緊”也。或亭亭玉立,或飛舞橫斜。花取參差,間以花蕊,以免飛鈸耍盤之病。葉取不亂,梗取不強。用針宜藏,針長寧斷之,毋令針針露梗;所謂“瓶口宜清”也。視桌之大小,一桌三瓶至七瓶而止,多則眉目不分,即同市井之菊屏矣。幾之高低,自三四寸至二尺五六寸而止,必須參差高下,互相照應,以氣勢聯絡為止。若中高兩低,後高前低,成排對列,又犯俗所為“錦灰堆”矣。或密或疏,或進或出,全在會心者得畫意乃可。若盆碗盤洗,用漂青鬆香榆皮麵和油,先熬以稻灰,收成膠,以銅片按釘向上,將膏火化粘銅片和盤盆碗洗中。俟冷,將花用鐵絲紮把,插於釘上,宜偏斜取勢,不可居中,更宜枝疏葉清,不可擁擠;然後加水,用碗沙小許掩銅片,使觀者疑叢花生於碗底方妙。若以木本花果插瓶,剪裁之法(不能色色自覓,倩人舉折者每不合意),必先執在手中,橫斜以觀其勢,反側取其態,相定之後,剪去雜枝,以疏瘦古怪為佳。再思其梗如何入瓶,或折或曲,斜入瓶口,方免背葉側花之患,若一枝到手,先拘其梗之直者插瓶中,勢必枝亂梗強,花側葉背,既難取態,更無韻致矣。折梗打曲之法,鋸其梗之半而嵌以磚石,則直者曲矣。如患梗倒,敲一兩釘以莞之。即楓葉竹枝,亂草荊棘,均堪入選,或綠竹一竿,配以枸杞數粒;幾莖細草,伴以荊棘兩枝;苟位置得宜,另有世外之趣。
愛好人生者:陶淵明
所以我們已經曉得,我們如果把積極的人生觀念和消極的人生觀念適度地配合起來,我們便能得到一種和諧的中庸哲學,介於動作和靜止之間,介於塵世的徒然匆忙和完全逃避現實人生之間;世界上所有的一切哲學中,這一種可說是人類生活上最健全最完美的理想了。還有一種結果更加重要,就是這兩種不同觀念相混合後,和諧的人格也隨之產生;這種和諧的人格也就是那一切文化和教育所欲達到的目的,我們即從這種和諧的人格中看見人生的歡樂和愛好。這是值得加以注意的。
要描寫這種愛好人生的性質是極困難的;如用譬喻,或敘述一位愛好人生者的真事實物,那就比較容易。在這裏,陶淵明這位中國最偉大的詩人,和中國文化上最和諧的產物,不期然而然地浮上我的心頭。陶淵明也是整個中國文學傳統上最和諧最完美的人物,我想沒有一個中國人會反對我的話吧。他沒有做過大官,很少權力,也沒有什麼勳績,除了本薄薄的詩集和三四篇零星的散文外,在文學遺產上也不曾留下什麼了不得的著作。但至今還是照徹古今的炬火,在那些較渺小的詩人和作家心目中,他永遠是最高人格的象征。他的生活和風格是簡樸的,令人自然敬畏,會使那些較聰明與熟識的人自慚形穢。他是今日真正愛好人生者的模範,因為他心中雖有反抗塵世的欲望,但並不淪於徹底逃避人世,而反使他和七情生活洽調起來。文學的浪漫主義,和道家閑散生活的崇尚以及對儒家教義的反抗,在那時的中國已活動了兩百多年,這種種和前世紀的儒家哲學配合起來,就產生了這麼一種和諧的人格。以陶淵明為例,我們看見積極人生觀已經喪失了愚蠢的自滿心,玩世哲學已經喪失了尖銳的叛逆性,在韜洛(Thoreau)身上還可找出這種特質--這是一個不成熟的標誌,而人類的智慧第一次在寬容和嘲弄的精神中達到成熟的時期。
在我看來,陶淵明代表一種中國文化的奇怪特質,即一種耽於肉欲和靈的妄尊的奇怪混合,是一種不流於製欲的精神生活和耽於肉欲的物質生活的奇怪混合;在這奇怪混合中,七情和心靈始終是和諧的。所謂理想的哲學家即是一個能領會女人的嫵媚而不流於粗鄙,能愛好人生而不過度,能夠察覺到塵世間成功和失敗的空虛,能夠生活於超越人生和脫離人生的境地,而不仇視人生的人。陶淵明的心靈已經發展到真正和諧的境地,所以我們看不見他內心有一絲一毫的衝突,因之,他的生活也像他的詩一般那麼自然而衝和。
陶淵明生於第四世紀的末葉,是一位著名學者兼貴官的曾孫。這位學者在州無事,常於早上搬運一百支甓到齋外,至薄暮又搬運回齋內。陶淵明幼時,因家貧親老,任為州祭酒,但不久即辭了官職去過他的耕種生活,因此得了一種疾病。有一天,他對親朋說:“聊欲弦歌以為三徑之資,可乎?”有一個朋友聽了這句話,便薦他去做彭澤令。他因為喜歡喝酒,所以命令縣裏都種秣穀,可是他的妻子不以為善,固請種粳,才使一頃五十畝種秣,五十畝種粳。後因郡裏的督郵將到,縣吏說他應該束帶相見,陶淵明歎曰:“吾不能為五鬥米折腰。”於是官也不願做了,寫了《歸去來辭》這首名賦。此後,他就過著農夫的生活,好幾次有人請他做官,他一概拒絕。他家裏本窮,故和窮人一起生活,在給他兒子的一封信裏,曾慨歎他們的衣服襤褸,做著賤工。有一次他送一個農家的孩子到他的兒子那裏去,幫做挑水取柴等事,在給他兒子的信裏說:“此亦人子也,可善遇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