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另一麵,我們用“現四”來代表濃厚的現實主義,這種濃厚的現實主義就是指一種安於人生現狀的態度,是一種認為“二鳥在林,不如一鳥在手”的態度。所以這種現實主義使藝術家的信念變得更堅固,覺得這似乎朝露的人生,更為美麗。同時,也使藝術家和詩人不至於徹底逃避人生。夢中人說:“人生不過是一場夢。”現實主義者回說:“一點也不錯,讓我們在夢境裏盡量過著美滿的生活吧。”但是這裏的醒覺者的現實主義是詩人的現實主義,而不是商人的現實主義;那種趾高氣揚,欣欣然走上成功之路的年輕進取者的大笑,也將失掉,而變為一個手撚長須,低聲緩語的老人的大笑。這種夢中人酷愛和平,沒有一個人肯為一個夢而拚命鬥爭。他會一心一意地和他做夢的同誌一起過著合理美滿的生活。因此人生的高度緊張生活即鬆弛下去了。
此外這種現實感覺的主要功用,是要把人生哲學中一切不必要的東西摒除出去,它好似扼住了人生的頸項以免幻想的翅膀會把它帶到一個似乎是美而實則虛幻的世界裏去。況且人生的智慧其實就在摒除那種不必要的東西,而把哲學上的問題化減到很簡單的地步--家庭的享受(夫妻、子、女)、生活的享受、大自然和文化的享受--同時停止其他不相幹的科學訓練和智識的追求。這麼一來,中國哲學家的人生問題即變得稀少簡單,同時人生智慧也即是指一種不耐煩的態度--一種對形而上的哲學,以及與人生沒有實際關係的智識的不耐煩態度。也指各種人類活動,不論是去獲取智識或是東西,都須立刻受人身本身的測驗,以及對生活目標的服從。其結果即,是生活的目的,不是什麼形而上的實物,而僅是生活本身。
中國人的哲學因為具有這種現實主義和極端不相信邏輯及智能,就變成了一種對人生本身有直接親熱感覺的東西,而不肯讓它歸納到任何一種體係裏去。因為中國人的哲學裏有健全的現實意識,純然的動物意識,和一種明理的精神,因此反而壓倒了理性本身,而使呆板的哲學體係無從產生。中國有儒道釋三教,每一種教都是宏大的哲學體係,但它們都曾被健全的常識所衝淡,因而都變成追求人生幸福的共同問題。中國人對任何一個哲學觀念、信仰、派別,每不願專心地相信,或過分起勁地去研究。孔子的一個朋友對他說,他常常三思而後行,孔子詼諧地回答:“再,斯可矣。”一個哲學派別的信徒最多不過是一個哲學的學生,可是一個人則是生活的學生,或者竟是生活的大師哩。
有了這種文化和哲學,最後結果,就是中國人和西洋人成了一個對照,中國人比較過著一種接近大自然和兒童時代的生活,在這種生活裏,本能和情感得以自由行動;是一種不太重視智能的生活,敬重肉體也尊崇精神,具有沉深的智慧、輕鬆的快活和熟悉世故但很孩子氣的天真,這些成了一種奇怪的混合物。所以歸納起來說,這種哲學的特征是:第一、一種以藝術眼光對人生的天賦才能;第二、一種於哲理上有意識的回到簡單;第三、一種合理近情的生活理想。最後的產品就是一種對於詩人、農夫和放浪者的崇拜,這是可怪的。
-個生物學的觀念
如果我們對自己身體的功能和智能的程序有了深一層的了解,我們對於人類就能具有較真切較廣泛的觀念,使“動物”一名詞減掉一些舊有的惡味。“會了解便會寬恕”,這句俗語可以應用到我們自己的身心的程序上去。因為我們如果對身體的功能有更深切的認識,我們便絕不會輕視這些功能。這個事實看來似乎很奇怪,然而確是正確的。關於我們的消化程序,要點不在乎批評它的貴賤,而僅僅是在了解它,這樣它已變得非常高貴了。這情形也適用於我們身體中各種生物學上的功能,如出汗、排泄、胰液、膽汁、內分泌腺,以及更微妙的情感程序和思想程序。我們不再蔑視腎髒,我們隻想了解它;我們不再把一雙壞牙齒當做身體最後腐敗的象征,也不當做拯救靈魂的警告者,我們隻跑去找一位牙醫生,檢驗一下,把那壞牙齒補好就完了。一個人由牙醫生處出來後,便不再輕視他的牙齒,反而增加對它們的尊敬--因為他對於啃嚼蘋果和雞骨等,將要感到更大的樂趣了。講到那些以為牙齒屬於魔鬼的超形而上主義者,和那些不承認人類是有牙齒的新柏拉圖主義者,當我看見他們自己患了牙痛,和樂觀的詩人患了消化不良症,我就往往感到這是近於對他的一種諷刺,而覺得痛快。他為什麼不再繼續去做他的哲學理論呢?他為什麼要像你、我,或隔壁的嫂嫂那樣,把手按在麵頰上呢?患著消化不良症的詩人為什麼不信世上有所謂樂觀呢?他為什麼不再唱歌了?但一旦內髒工作恢複而不騷擾他的時候,他便把內髒忘得一千二淨,隻知歌頌神靈,他真是多麼忘恩負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