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學藝瑣思(1)(1 / 3)

論文

(上篇)

近日買到沈啟無編《近代散文鈔》下卷(北平人文書店出版),連同數月前購得的上卷,一氣讀完,對於公安竟陵派的文章稍微知其涯略了。此派文人的作品,雖然幾乎篇篇讀得,甚近西文之Familiar essay(小品文),但是總括起來,不能說有很偉大的成就,其長處是,篇篇有骨氣,有神采,言之有物;其短處,是如放足婦人。集中最好莫如張岱之《岱誌》《海誌》,但是以此兩篇與用白話寫的《老殘遊記》的遊大明湖聽書及桃花山月下遇虎幾段相比,便覺得如放足與天足之別。真正豪放自然,天馬行空,如金聖歎之《水滸傳序》,可謂絕無僅有。大概以古文做序、跋、遊記、題詞、素描,隻能如此而已。“簡練”是中文的特色,也就是中國人的最大束縛。但是這派成就雖有限,卻已抓住近代文的命脈,足以啟近代文的源流,而稱為近代散文的正宗。沈君以是書名為《近代散文鈔》,確係高見。因為我們在這集中,於清新可喜的遊記外,發現了最豐富、最精彩的文學理論、最能見到文學創作的中心問題。又證之以西方表現派文評,真如異曲同工,不覺驚喜。大凡此派主性靈,就是西方歌德以下近代文學普通立場,性靈派之排斥學古,正也如西方浪漫文學之反對新古典主義,性靈派以個人性靈為立場,也如一切近代文學之個人主義。其中如三袁弟兄之排斥仿古文辭,與胡適之文學革命所言,正如出一轍。這真不能不使我們佩服了。

一 性 靈

西洋近代文學,派別雖多,然自浪漫主義推翻古典主義以來,文人創作立言,自有一共通之點與前期大不同者,就是文學趨近於抒情的、個人的:各抒己見,不複以古人為繩墨典型。一念一見之微都是表示個人衷曲,不複言廓大籠統的天經地義。而喜怒哀樂、怨憤悱惻,也無非個人一時之思感,因此其文詞也比較真摯親切,而文體也隨之自由解放,曲盡纏綿,以意役法,不以法役意了。近代文學作品所表的是自己的意,所說的是自己的話,不複為聖人立言,不代天宣教了。所以近代文學之第一先聲,便是盧騷的《懺悔錄》,所言者是盧騷一己的事,所表的是盧騷一己的意,將床笫之事、衷曲之私,盡情暴露於天下,使古典主義忸怩作態之社會,讀來如晴天霹靂,而掀起浪漫文學之大潮流。Ludwing Lewisohn在最近出版《美國之表現》(Expression in America,這是一部最好的美國文學史)序言概論近代文學一段說:“Literature,in other words,has become more and more lyrical and subjective in both origin and appeal.”“換言之,文學之來源與感力,愈來愈是抒情的與主觀的。”就是說,近代文學由載道而轉入言誌。袁中郎《雪濤閣集序》說:“古之為詩者,有泛寄之情,無直書之事,而其為文也,有直書之事,無泛寄之情,故詩虛而文實。晉唐以後,為詩者,有贈別,有敘事,為文者,有辨說,有論敘,架空而言,不必有其事與其人,是詩之體已不虛,而文之體已不能實矣。”也一半是指散文轉入抒情的意思。所以說性靈派文學,是抓住近代文的命脈,而足以啟近代散文的源流。

性靈就是自我。代表此派議論最暢快的,見於袁宗道《論文》上下二篇。下篇開始說:則“(上艸下熱)香者,沉則沉煙,檀則檀氣,何也?其性異也。奏樂者,鍾不藉鼓響,鼓不假鍾音。何也?其器殊也。文章亦然。有一派學問,則釀出一種意見,有一種意見,則創出一般言語。無意見則虛浮,虛浮則雷同矣。故大喜者必絕倒,大哀者必號痛,大怒者必叫吼動地,發上指冠。惟戲場中人,心中本無可喜事,而欲強笑,亦無可哀事,而欲強哭,其勢不得不假借摸擬耳。今之文士,浮浮泛泛,原不曾的然做一項學向,叩其胸中,亦茫然不曾具一絲意見,徒見古人有立言不朽之說,又見前輩有能詩能文之名,亦欲搦管伸紙,入此行市,連篇累牘,圖人稱揚,夫以茫昧之胸,而妄意鴻钜之裁,自非行乞左馬之側,募緣殘漏,盜竊遺矢,安能寫滿卷帙乎?試將諸公一論,抹去古語成句,幾不免於曳白矣!其可愧如此!”這段話,比陳獨秀的革命文學論更能抓住文學的中心問題而做新文學的指南針。

二 排 古

文章者,個人之性靈之表現。性靈之為物,惟我知之,生我之父母不知,同床之吾妻亦不知。然文學之生命實寄托於此。故言性靈之文人必排古,因為學古不但可不必,實亦不可能。言性靈之文人,亦必排斥格套,因已尋到文學之命脈,意之所之,自成佳境,決不會為格套定律所拘束。所以文學解放論者,必與文章紀律論者衝突,中外皆然。後者在中文稱之為筆法、句法、段法,在西洋稱為文章紀律。這就是現代美國哈佛教授白璧德教授的“人文主義”與其反對者爭論之焦點。白璧德教授的遺毒,已由哈佛生徒而輸入中國。紀律主義,就是反對自我主義,兩者冰炭不相容。其實,一七九五年,英人楊氏(Edward Young)在Conjecture on Original Compos這篇奇文中,早已認清文學的命脈係出於個人思感,而非所可勉強仿效他人。楊氏說:“我們越不模擬古人,越與古人相似。”所以不肯模擬古人,一則因為無暇,二則因為古人為文也是憑其性靈而已。袁宗道的《雪濤閣集序》也說:“夫古有古之時,今有今之時,襲古人語言之跡,而冒以為古,是處嚴冬而襲夏之葛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