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3章 惜誦(1 / 3)

(一)惜誦

惜誦以致湣兮,發憤以抒情。所非忠而言之兮,指蒼天以為正。令五帝使折中兮,戒六神與向服。俾山川以備禦兮,命咎繇使聽直。竭忠誠而事君兮,反離群而贅肬。忘儇媚以背眾兮,待明君其知之。言與行其可跡兮,情與貌其不變。故相臣莫若君兮,所以證之不遠。吾誼先君而後身兮,羌眾人之所仇也。專惟君而無他!兮,又眾兆之所仇。

壹心而不豫兮,羌無可保也。疾親君而無他兮,有招禍之道也。思君其莫我忠兮,忽忘身之賤貧。事君而不貳兮,迷不知寵之門。患何罪以遇罰兮,亦非餘之所誌也。行不群以巔越兮,又眾兆之所咍也。紛逢尤以離謗兮,謇不可釋也。情沉抑而不達兮,又蔽而莫之白也。心鬱邑餘侘傺兮,又莫察餘之中情。固煩言不可結而詒兮,願陳誌而無路。退靜默而莫餘知兮,進號呼又莫吾聞。申侘傺之煩惑兮,中悶瞀之忳忳。

昔餘夢登天兮,魂中道而無杭。吾使厲神占之兮,曰:“有誌極而無旁。”終危獨以離異兮?曰:“君可思而不可恃。故眾口其鑠金兮,初若是而逢殆。懲於羹而吹齏兮,何不變此誌也?猶有曩之態也。眾駭遽以離心兮,又何以為此伴也?同極而異路兮,又何以為此援也?晉申生之孝子兮,父信讒而不好。行婞直而不豫兮,鯀功用而不就。”吾聞作忠以造怨兮,忽謂之過言。九折臂而成醫兮,吾至今而知其信然。

矰弋機而在上兮,罻羅張而在下。設張辟以娛君兮,願側身而無所。欲儃徊以幹傺兮,恐重患而離尤。欲高飛而遠集兮,君罔謂汝何之?欲橫奔而失路兮,蓋誌堅而不忍。背膺牉以交痛兮,心鬱結而紆軫。擣木蘭以矯蕙兮,糳申椒以為糧。播江離與滋菊兮,願春日以為糗芳。恐情質之不信]兮,故重著以自明。矯茲媚以私處兮,願曾思而遠身。

【鑒賞】

《惜誦》是《九章》的第一篇,敘述自己在政治上遭受打擊的始末,和自己對待現實的態度。

從開頭至“命咎繇使聽直”為第一段,講述自己寫本篇作品的起因,是有人在楚王麵前進了讒言,說自己不忠於楚國及其國君,楚王乃發雷霆之怒,疏遠了屈原,屈原憤懣之極,不禁對天發誓:我對楚王是一片忠誠,天地鬼神可鑒。

第二段是申訴的開始,意在闡明兩個問題:一是自己竭誠事君,專心無二;二是自己日月可鑒的一片忠心卻成了“招禍之道”。

“思君其莫我忠兮”至“中悶瞀之忳忳”為第三段,本段著重寫自己陳誌無路的心情,即“發憤以抒情”也。“思君”四句進一步說明自己是“先君而後身”,從未把寵辱放在心上,暗示既不與小人比周,也不會對君王產生二心。“忠何罪”四句意謂遇罰倒不在乎,隻是自己這樣的結果會為國人所笑,緊承上文進一步抒發自己的憤懣心情。“紛逢尤”四句由“逢尤”“離謗”過渡到欲白於君。“忳鬱邑餘侘傺兮”四句緊承“莫之白”而申言之。“退靜默”四句意為:退而靜默不言,恐無人知道自己的苦心;進而大聲疾呼,又怕無人會聽。

從“昔餘夢登天兮”至“鮌功用而不就”為第四段,為占夢者對屈原的勸告。“終危獨”句為屈原問語:“我又問:是否要遭受疏遠?”從“日君可思而不可恃”至“鮌功用而不就”為厲神的答語。接著“眾駭遽”四句言楚王發怒後,本來同道的那些人都已離心背德,棄之而去。最後“晉申生”四句采用了兩個比喻,說明孝子忠臣被說成不忠、不孝,是古已有之的事情。

“吾聞作忠以造怨兮”至最後為第五段,寫屈原找厲神占夢以後的感想。“矰弋機”四句,言詩人遭讒被疏,如有矰弋在側,竟無容身之地,真是左右為難。

本篇在藝術上有鮮明的特點。首先全篇洋溢著非常濃鬱的浪漫主義色彩。作者發揮了豐富的想像力,虛構了一個虛幻的法庭,它由五方天帝、山川諸神、古代好法官共同組成。讓他們來聽取自己極度苦悶的傾訴,又虛構了一個厲神,讓他在占夢時作答,給屈原以勸告和回答。這樣使本篇詩作出現了一幅虛無飄渺的景象,引人入勝,給人以身臨其境的藝術享受。

其次本篇詩作以十分細膩的筆調描摹了抒情主人公的意誌活動和感情衝突。詩歌從對天發誓,寫到進退維穀、百口莫辯的困境,登天占夢的幻境以及“檮木蘭”、“播江蘺”的精神境界,處處都寫得波瀾起伏,回旋曲折,扣人心弦。

再次就是語言上的特點,本篇詩作直抒胸臆,語言真摯生動,樸素自然,尤其是眾多民間成語的運用,更使人感到通俗淺顯,耳目一新。

(二)涉江

餘幼好此奇服兮,年既老而不衰。帶長鋏之陸離兮,冠切雲之崔嵬。被明月兮佩寶璐。世溷濁而莫餘知兮,吾方高馳而不顧。駕青虯兮驂白螭,吾與重華遊兮瑤之圃。登昆侖兮食玉英,與天地兮比壽,與日月兮齊光。哀南夷之莫吾知兮,旦餘濟乎江湘。

乘鄂渚而反顧兮,欸秋冬之緒風。步餘馬兮山皋,邸餘車兮方林。乘舲船餘上沅兮,齊吳榜以擊汰。船容與而不進兮,淹回水而疑滯。朝發枉陼兮,夕宿辰陽。苟餘心之端直!兮,雖僻遠其何傷?

入漵浦餘儃徊兮,迷不知吾所如。深林杳以冥冥兮,乃猿狖之所居;山峻高而蔽日兮,下幽晦以多雨;霰雪紛其無垠兮,雲霏霏其承宇。哀吾生之無樂兮,幽獨處乎山中。吾不能變心以從俗兮,固將愁苦而終窮。

接輿髡首兮,桑扈臝行。忠不必用兮,賢不必以。伍子逢殃兮,比幹菹醢。與前世而皆然兮,吾又何怨乎今之人?餘將董道而不豫兮,固將重昏而終身!亂曰:鸞鳥鳳皇,日以遠兮。燕雀烏鵲,巢堂壇兮。露申辛夷,死林薄兮。腥臊並禦,芳不得薄兮。陰陽易位,時不當兮。懷信佗傺,忽乎吾將行兮!

【鑒賞】

《涉江》是屈原《九章》之一。偉大的愛國詩人屈原,一生中有兩次重要的遷逐,一次是因憲令起草權問題被上官大夫靳尚等讒言於楚王,從而遭東遷陵陽之責;另一次是因勸殺張儀不成而被貶謫到漵浦。本文即是屈原被流放到漵浦時臨行之作。

在秦將白起攻陷郢都後,就已經從事實上證明屈原聯齊抗秦主張是正確的時候,楚王仍舊執迷不悟,拒不起用屈原,迫使他不得不“涉江”南下,遠離朝廷。

文章通過對詩人被流放江南的曆程和感觸的描述,表達了詩人對楚國統治集團黑暗腐敗的憤恨和對故國無限熱愛眷戀的深情,反映出詩人堅持自己的政治理想,對腐惡勢力決不妥協的戰鬥精神。詩人的這種品質和精神,來源於熱愛祖國,熱愛人民的思想感情。由於時代和階級的局限,詩人不可能看到人民的力量,隻把希望寄托在明君身上,這就注定了他的悲劇性的命運。因此在詩中也夾雜著一種封建士大夫的個人失意的哀傷和孤獨傲岸,自命清高的思想感清。

本文既是一首紀行詩,也是一首抒情詩。它中間有敘述,有描寫,有抒情,也有議論,數者緊密結合,展現了詩人複雜矛盾的內心世界。詩人就細致地描寫他的奇特服飾:“帶長鋏”,“冠切雲”,“被明月”,“珮寶璐”,襯托出其高潔的品質;“乘鄂渚而反顧兮,歇秋冬之緒風”,寫詩人被流放的季節和臨風長歎,表現了他悲傷滿懷的心境和對故國的深切眷戀;“船容與而不進兮,淹回水而凝滯力,寫船行進很慢,表現出詩人對故國依戀的心情;“入漵浦餘值徊兮,迷不知吾所如”,寫詩人因地點生疏迷路,表現出他對前途渺茫,感到惶惑苦悶的心理;“深林杳以冥冥兮,乃猨狖之所居,山峻高而

蔽日兮,下幽晦而多雨;霰雪紛其無垠兮,雲霏霏其承宇”,描繪出荒涼淒冷的自然環境,則有力地烘托了詩人孤獨、傍徨、抑鬱不樂的心境。這些融入詩人感情的敘述和描寫,不僅給讀者以深刻而具體的印象,亦增強了詩歌的感人力量。

文章以寫實為主,但又富有浪漫主義色彩,詩人以豐富奇特的幻想,創造了一個優美的神話世界:神奇的車乘,高尚的旅伴,美好的境地,芬芳的食品,等等,表現了詩人對美好理想的追求,對黑暗現實的批判。

結尾通段設喻,用以揭露楚國改治的黑暗和統治集團的腐敗,形象地反映出小人竊位得誌,忠賢被逐遭受迫害,黑白顛倒,是非淆亂的社會現實。

(三)哀郢

皇天之不純命兮,何百姓之震愆?民離散而相失兮,方仲春而東遷。去故鄉而就遠兮,遵江夏以流亡。出國門而軫懷兮,甲之鼂吾以行。發郢都而去閭兮,怊荒忽其焉極。楫齊揚以容與兮,哀見君而不再得。望長楸而太息兮,涕淫淫其若霰。過夏首而西浮兮,顧龍門而不見。心嬋媛而傷懷兮,眇不知其所蹠。順風波以從流兮,焉洋洋而為客。淩陽侯之氾濫兮,忽翱翔之焉薄?心絓結而不解兮,思蹇產而不釋。

將運舟而下浮兮,上洞庭而下江。去終古之所居兮,今逍遙而來東。恙靈魂之欲歸兮,何須臾而忘反?背夏浦而西思兮,哀故都之日遠。登大墳以遠望兮,聊以舒吾憂心。哀州土之平樂兮,悲江介之遺風。

當陵陽之焉至兮,淼南渡之焉如?曾不知夏之為丘兮!孰兩東門之可蕪?心不怡之長久兮,憂與愁其相接。惟郢路之遼遠兮,江與夏之不可涉。忽若不信兮,至今九年而不複。慘鬱鬱而不通兮,蹇侘傺而含慼。

外承歡之汋約兮,諶荏弱而難持。忠湛湛而願進兮,妒被離而鄣之。堯舜之抗行兮,瞭杳杳而薄天。眾讒人之嫉妒兮,被以不慈之偽名(憎慍惀之修美兮),好夫人之忼慨。眾踥蹀而日進兮,美超遠而逾邁。

亂曰:曼餘目以流觀兮,冀一反之何時?鳥飛反故鄉兮,狐死必首丘。信非吾罪而棄逐兮,何日夜而忘之!

【鑒賞】

據《史記屈原列傳》載,楚頃襄王立,令尹子蘭讒害屈原,屈原被放江南之野(郢都附近長江以南之地)。《楚世家》又載頃襄王元年“秦大破楚軍,斬首五萬,取析十五城而去”。秦軍沿漢水而下,則郢都震動。屈原的被放,也就在此時。

本文結構上最為獨特之處是用了倒敘法,先從九年前秦軍進攻楚國之時自己被放逐,隨流亡百姓一起東行的情況寫起,到後麵才抒寫作詩當時的心情。

全分為五層,每層三節。前三層為回憶,第四層抒發作詩當時的心情,第五層為對造成國家、個人悲劇之原因的思考。亂辭在情誌、結構兩方麵總括全詩,為第六層。詩的開頭詩人仰天而問,可謂石破天驚。“仲春”點出正當春荒時節,“東遷”說明流徙方向,“江夏”指明地域所在。人流、漢水,兼道而湧,濤聲哭聲,上幹雲霄。所以詩中說詩人走出郢都城門之時腹內如絞。他上船之後仍不忍離去,舉起了船槳任船飄蕩著:他要多看一眼郢都!他傷心再沒有機會見到國君了。“甲之鼂”是詩人起行的具體日期和時辰,九年來從未忘記過這一天,故特意標出。第一層總寫九年前當郢都危亡之時自己被放時情景。

第二層為“望長楸而太息兮”以下三節,寫船開後仍一直心係故都,不知所從。“長楸”意味著郢為故都。

“將運舟而下浮兮”以下三節為第三層,寫繼續東行時心情。“運舟”指駕船、調轉船頭。“上洞庭”言由洞庭湖北行,“下江”言順流而下。

“當陵陽之焉至兮”以下三節為第四層,寫詩人作此詩當時的思想情緒。在這一層中才指出以上三層所寫,皆是回憶;這些事在詩人頭腦中九年以來,魂牽夢縈,從未忘卻。“當陵陽之焉至兮”二句為轉折部分,承上而啟下。

第五層即“外承歡之汋約兮”以下三節,承接第四層的正麵抒情,進而揭出造成國家危難之根源。朝廷那些奸佞之徒善於逢迎奉承,不僅因為他們無能,還因為他們無憂國憂民之心,隻知為了一己的利益而誣陷正直之士,所以在治國安民方麵實在難以倚靠。但關鍵還在於當政者喜好怎麼樣的人。“憎慍惀之修美兮,好夫人之忼慨”,便是屈原對頃襄王的評價。批判的矛頭直接指向最高統治者。

詩的前三層為回憶,其抒情主要通過記敘來表現;第四、五層是直接抒情。亂辭總承此兩部分,寫詩人雖日夜思念郢都,卻因被放逐而不能回朝效力祖國的痛苦和悲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