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玄學與文學傳神美的追求(1 / 3)

玄學還影響著中國古代文學傳神美的追求。古代文藝上的傳神論,先進人畫論,然後才進入詩論。就文學來說,從具體物象、具體境界的描寫,到詩的整體意境的表現,都追求傳神之美,既追求表現作者的精神境界,又要求表現對象之神韻,情性、格調等各方麵的問題都和傳神、神韻聯係起來,把神韻作為詩的藝術生氣藝術活力最基本的特征。在藝術表現上,要求寫空靈境界,寫虛,在虛中表現韻外之致、味外之旨,而作品的神韻就表現在這韻外之致,味外之旨中。要求自然傳神,天工化成,要求興會神到。要求以形寫神,更追求離形得似,提出妙在含糊,忌粘滯,在對象的特點中傳神,在詩中之理中求神韻,在整體表現中體現神韻,神韻是詩的整體各種因素綜合和融洽的表現。提出神韻的造成,不拘於字句,不拘於跡象;但用字之妙,字的傳神,具體物象描寫的傳神,有助於整體詩境的傳神;詩流於跡象聲響之外,而存於跡象聲響之間。從理論,到創作,傳神之美是古代。文人普遍的藝術追求。中國文化的特定背景,形成了這種具有民族特色的審美追求,在這文化背景中,有玄學的因素。

影響中國古代文學傳神美追求的文化因素不止一端。“神”先是出現在哲學領域,然後再到文藝領域。《荀子·天論》指出:

“不見其事而見其功,夫是之謂神”,《易·係辭》就已提出“陰陽不測之謂神”,《管子》、《莊子》、《淮南子》及後來的佛教,都有關於“神”的論述。“神”在很多哲學家那裏,既是一個理論概念,也是一種思想境界。 《莊子》那裏,實際是“道”、“神”合一,“道”的境界也就是“神”的境界。不論《莊子》

還是《易傳》,都努力探尋萬物神妙莫測的境界,這個境界就是“神”的境界。“神”的境界存於萬物之中,又流於實有的萬物之外。先秦兩漢哲學以及後來佛教關於“神”的思想,都影響到文學上傳神美的追求。宋明以後對傳神美的追求,如王士稹“神韻”說,還受到禪宗和南宗畫的影響。

但是不可忽視玄學的因素。魏晉之前,“神”作為一個哲學範疇已很成熟,但還沒有形成文學藝術美的追求。這種重傳神的藝術美的追求,是魏晉以後才開始的。這說明,老、莊、《易》

的一些思想,是經過魏晉玄學思潮的環節而從純哲學狀態進入士人生活,進入文學。

魏晉玄學思潮從幾個方麵和傳神之美的追求相聯係。玄學家如王弼是主貴無的,以為無形無名者萬物之宗,而美也在無形無聲之中,所謂“大音”,即不可得聞之音。後來文學上重傳神,正是重寫虛,在空靈境界中蘊含無限,傳導神韻之美。玄學又講言意之辨,以為言不盡意、意在言外。文學上追求傳神之美,是和追求象外之象、韻外之致聯係在一起的,所謂“神韻”就表現在作品的韻外之致、味外之旨中。

玄學還在不少地方直接談到“神”。《易·係辭上》“故神無方而易無體”韓康伯注:“自此以上,皆言神之所為也。方、體者,皆係於形器者也。神則陰陽不測,易則惟變所適,不可以一方一體明。”“神”是不拘於具體的“方”、“體”的,它是變化莫測的。韓康伯注《易·係辭上》“一陰一陽之謂道”說:“必有之用極,而無之功顯,故至乎神無方而易無體,而道可見矣。故窮變以盡神,因神以明道,陰陽雖殊,無一以待之。”無窮的變化是“神”的基本特征,而“神”又是和“道”聯係在一起的。

韓康伯注《易·係辭上》“陰陽不測之謂神”說:“神也者,變化之極,妙萬物而為言,不可以形詰者也,故日‘陰陽不測’。”這是用玄學的“無”來解釋“神”,以為“神”就是玄學的無形,所謂“不可以形詰者”。韓康伯又注日:“嚐試論之日:原夫兩儀之運,萬物之動,豈有使之然哉,莫不獨化於太虛,歙爾而自造矣。造之非我,理自玄應,化之無主,數自冥應,故不知所以然而況之神,是以明兩儀在太極為始,言變化而稱極乎神也。”神存在於萬物無窮的變化之中,而又無法直接感知。韓康伯又注日:“夫惟知天之所為者,窮理變化,坐忘遺照,至虛而善應,則以道為稱,不思而玄覽,則以神為名。蓋資道而同乎道,由神則冥於神者也。”又是說,“道”即“神”,“道”為至虛,“神”也存在於至虛的境界中,“神”是一個自在自冥合的境界,因此不思而玄覽。韓康伯又注《易·係辭上》說:“至神者,寂然而無不應。”不見其變化,故日寂然,一切變化都在其中,故日無不應,這就是至神。

王弼也論“神”。王弼注《易·觀》卦“聖人以神道設教”說:“神則無形者也,不見天之使四時,而四時不忒;不見聖人使百姓,而百姓自服也。”又是以玄學的無形來釋“神”。無形無聲的變化即是“神”。王弼《論語釋疑·陽貨》說:“聖人通遠慮微,應變神化。”神妙的變化,通於幽遠細微之處。他們都看到,“神”存在於無法直接感知的幽微至虛的境界中。

前麵論述過,魏晉人物品評中注重人物的精神氣質。這一點更值得注意。魏晉之賞容貌,是和重精神氣質聯係在一起的。注重人物的精神氣質,品藻人物就常用“神”字,並且用傳神的手法品評人物,空靈的品詞,形象而傳神的比喻。如評王衍:“岩岩清峙,壁立千仞。”任何具體行事,甚至具體品詞也沒有,但王衍清逸高雅的精神風貌卻盡含其中。重以精神鑒人,並不始於魏晉,東漢末年劉劭《人物誌·九征》就提出“夫色見於貌,所謂征神,征神見貌,情發於目”,用形象而傳神的比喻品評人物,東漢末也有出現,但魏晉時期更為盛行。人們關注的是人物的精神風貌之美,而用的手法又體現一種傳神之美。這是魏晉思潮的一種特殊表現。這種表現,和當時玄學以無形無聲為美,以意在言外為美,於幽遠細微至虛之處感知“神”的思想是一致的。而這正和其他文化因素一起,影響著後來文學上對傳神之美的追求。

對傳神之美的追求,先進入畫論,然後才進入詩文論。

還在東晉, “傳神”就已是顧愷之畫論的中心問題。他的《論畫》論《伏羲神農》說:“雖不似今世人,有奇骨而兼美好。

神屬冥芒,居然有得一之想。”《老子》說:“天得一以清”,這裏所謂“得一之想”,就是得道之想。他說“神屬冥芒”,“冥芒”不知為何,聯係下旬,可能意指得道之冥想之意,他說,這畫畫出了人物的得道之想,冥然之思,畫出了人物的這種神態情貌。

他又論《北風詩》說:“神儀在心,麵手稱其目者,玄賞則不待喻。”“麵手稱其目者”有點費解,可能意指所畫人物麵、手等與人之眼睛眼神(所謂“目”)相稱,如果可以這樣理解,則顧愷之之意就是說,所畫人物各部位,如麵、手等,都要和眼神相配相稱,都要服從眼睛傳神的需要。所謂“神儀在心”,當是指人物之神情儀態存在於內心,反過來,則是人物內心所思必然表現在人物神情儀態上,就是說,所謂傳神,就是傳內心之情,內心之神。正因為這樣,所以才“玄賞則不待喻”,對繪畫人物的鑒賞有很多玄妙之處,有很多不可言喻之處。所謂“玄妙”,所謂“不待喻”,就是指繪畫傳導的人物神情韻味玄妙,隻可意會,難以言喻。

他的《畫雲台山記》也強調這一點。他描述說:“畫天師瘦形而神氣遠。據硐指桃,回麵謂弟子。弟子中有二人,臨下到身,大怖,流汗失色,作王良穆然坐答問,而超(當為趙)升神爽精詣,俯盼桃樹。……”“瘦”,是天師之形象;“遠”,是其神氣。蓋言此畫畫出了天師超逸高遠的神情氣質。趙升又是一種神態,他是神情清爽超詣。弟子中二人大怖流汗失色,正反襯了天師和趙升的從容超逸的神情。他又描述畫的中段:“相近者,欲令雙壁之內,淒愴澄清,神明之居必有與立焉。”人物的神明,因淒愴澄清之環境與之對立陪襯而得到表現。顧愷之可能是意識到了,繪畫可以通過環境烘托、反襯對比,進一步達到傳神的效果。

他的《魏晉勝流畫讚》有進一步論述:“若長短、剛軟、深淺、廣狹與點睛之節,上下、大小、酞薄有一毫小失,則神氣與之俱變矣。”他是說,傳神描寫,要建立在細致準確刻畫對象的基礎之上,所謂不能有一毫小失,未必是要求形似,可能恰恰是說,即使極細微的地方,都要服從人物神氣之表現。正如顧長康畫裴楷之像,為表現裴楷雋朗有識具之神明韻味,則頰上益三毛(事見《世說新語·巧藝》)。在三毛這樣的細微之處不能有一毫小失,否則有失神明。《魏晉勝流畫讚》又說:“凡生人亡有手揖眼視而前亡所對者,以形寫神而空其實對,荃生之用乖,傳神之趨失矣。空其實對則大失,對而不正則小失,不可不察也。一像之時昧,不若悟對之通神也。”眼神最能體現人物神情,眼神之顧盼,須有所向對照應。眼神所對之物為形,須通過此物此形的描寫,人和對象即所視對之形通過眼神進行交流,有這交流,才能表現人物神態內心。他並未談及所視之對象具體應如何描寫,是形似還是怎樣,他隻要求所視對象要與眼神有照應,就是說,所視之“形”的描寫,要服從於表現人物神情狀態。這就是所謂“以形寫神”。

他的畫人點目精以傳神的故事,更說明這一點。《世說新語·巧藝》說:“顧長康畫人,或數年不點目精。人問其故,顧日:‘四體妍蚩,本無關於妙處,傳神寫照,正在阿堵中。”’他的意思,是繪畫表現對象,要抓住最具特點的地方以傳神,人物畫像最能傳神的地方,這就是眼睛。相對於眼睛,四體部位,對於人物傳神,顯得不那麼重要,所以說“四體妍蚩,本無關於妙處”,妙是傳神之妙。他的思想,仍是形象描寫要服從人物傳神的需要,而且要抓住對象之特點以傳神。

顧愷之談的主要是人物畫傳神的問題,所謂神,還是指人物的精神風貌。南齊謝赫《古畫品錄》提出“氣韻生動”,又說:

“神韻氣力,不逮前賢”,氣韻,可能就是神韻氣力,氣是力之美,韻是神之美,氣韻生動,實際是講傳神之美。這已是講一般繪畫之美。到後來,特別是宋代以後,不僅人物畫,而且山水花鳥竹石畫都有一個傳神的問題,崇尚傳神之美是遍及了繪畫的各個方麵。

盡管較早就有詩文作品體現了傳神之美,但傳神之美的探討進入詩文理論較畫論要晚。劉勰《文心雕龍》提出“神思”,但那是指創作想像。《文心雕龍》也提出“神理”,說“研神理以設教”等等,但那是一個和“道心”同一層麵的概念,神理即“道”。“神思”、“神理”之神,都未涉及作品傳神的問題。

詩文論中較早論及傳神的材料中,值得注意的倒是下麵一些。

一條是梁蕭子顯《南齊書·文學傳論》:“夫文章者,蓋情性之風標,神明之律呂也。蘊思含毫,遊心內運,放言落紙,氣韻天成,莫不稟以生靈,遷乎愛嗜,機見殊門,賞悟紛雜。”這裏提出“神明”這一概念。從前後句看,“神明”和“情性”意義當相近。但在“情性”之外,提出“神明”,可能在傳統的詩緣情理論之中,多少意識到作品的傳神問題,雖然這所謂“神”,還隻局限指人的主體精神風貌。他又提出“氣韻天成”。“氣韻天成”的“氣韻”,應該就是南齊謝赫《古畫品錄》“氣韻生動”的氣韻,也是魏晉人物品評中所說的人物的“風氣韻度”。蕭子顯的意思當是說,文章寫作在醞釀構思、藝術想像基礎上,放言遣詞,形成作品,當有自然天成的風氣韻度,這作品的“氣韻”決定於生靈,這生靈當是指作家的“性情”一類的概念,還決定於作家審美愛好。作家性情、愛好各不相同,因此對作品氣韻的鑒賞領悟也各不相同。這裏所謂“氣韻”,也是一個與作品傳神之美較為接近的概念。

另一條是盛唐殷瑤《河嶽英靈集敘》所提出的:“夫文有神來、氣來、情來。”“氣來”如李珍華、傅璿琮《河嶽英靈集研究》所說,“氣”和“風骨”相通,是表現盛唐時代精神的力的美;“情來”當指作品的情興濃鬱、詩以情感人的美;若然,則“神來”當指作品的傳神的美。殷瑤評陶翰說“既多興象,複備風骨”,評孟浩然詩“無論興象,兼複故實”。他提出“興象”,可能朦朧地意識到盛唐詩追求興象玲瓏的意境,而他所謂“神來”,可能是朦朧地意識到詩歌意境那種氣韻天成、有著無窮的味外之旨的傳神之美。

王昌齡《詩格·詩有五用例》也值得注意。他提出用字、用形、用氣、用勢、用神五用例。所謂“用字”,是用字的巧妙得當;所謂“用形”,是指對物象形貌的貼切描寫;所謂“用氣”,指詩歌中要有感情之氣;所謂“用勢”,王昌齡《詩格》另有《十七勢》,據此可知當指通過處理詩頭、詩肚、詩尾等局部結構問題,使全詩各部分緊相銜接,從頭到尾氣勢貫通。《詩有五用例》論“用勢”,舉了王粲《七哀詩》中“南登灞陵岸,回首望長安”兩句詩例,可能意指《七哀詩》通過此二句的提頓,由前文的敘述寫實引出末二句直接抒發慨歎之情,使全詩之勢連貫一氣。而所謂“用神”,他舉了《古詩》二句:“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應當是指在作品情景交融的描寫中,傳導一種較為餘味無窮的神情韻致,是一種傳神之美。他以為用事不如用字,用字不如用形,用形不如用氣,用氣不如用勢,用勢不如用神。他是把“傳神”作為詩歌最高藝術之美。

盛唐時期創作上提出“神”的還有杜甫。杜甫所謂“神”,多指創作過程的出神入化,但有時也指作品傳神之美。他說“將軍善畫蓋有神”(《丹青引贈曹霸將軍》),又說“書貴瘦硬方通神”(《李潮八分小篆歌》)。雖然還是論書畫,但聯係杜甫的創作,他的詩歌也是追求傳神之美的。

傳神之美的追求,先進入畫論,直到盛唐以後,才普遍在詩文理論中提出。並且畫論中所謂“神”,最早是指人物的神情風韻,這正表明“傳神”說與魏晉玄風下的以神品人的人物品評有密切關係。從人物品評的以神品人,到繪畫理論的重人物神情韻度,是很自然的。

但是,盛唐以後的詩文論,傳神之美畢竟成了人們普遍的藝術追求。前麵引述過的盛唐殷瑤、王昌齡、杜甫的論述說明了這一點,後來中唐皎然,晚唐司空圖,宋蘇軾、嚴羽,明清以後的謝榛、王夫之、王士稹等的理論更說明了這一點。

從具體意象、具體境界描寫,到詩的整體意境,都有傳神問題。

蘇軾《評詩人寫物》說:“林逋《梅花》詩雲:‘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決非桃李詩。皮日休《白蓮花》詩雲:‘無情有恨何人見,月曉風清欲墮時’,決非紅梅詩。此乃寫物之功,若石曼卿《紅梅》詩雲:‘認桃無綠葉,辨杏有青枝’,此至陋語,蓋村學中體也。”(《東坡題跋》)林逋《梅花》詩、皮日休《白蓮花》詩之所以決非桃李詩,決非紅梅詩,就因為它們分別寫出了梅花和白蓮花或清幽脫俗,或平淡雅致的神韻,而石曼卿《紅梅》詩之所以隻不過是村學中體,是因為他隻著眼於外形描寫,未寫出紅梅的氣度韻味。這是說,具體物象的描寫需要表現傳神之美。

清王夫之《夕永堂日緒論內編》四十七說到詠物詩,以為齊梁詠物詩雖極雕繪之巧,但多匠工之氣,初唐李嶠詠物詩雖裁剪整齊,但生意索然,“至盛唐以後,始有即物達情之作。‘自是寢園春薦後,非關禦苑鳥銜殘。’貼切櫻桃,而句皆有意。所謂‘正在阿堵中’也。‘黃鶯弄不足,含入未央宮’,斷不可移詠梅、桃、李、杏,而絕然玄遠,如九轉還丹,仙胎自孕矣”(《薑齋詩話》卷二)。齊梁及初唐李嶠詠物之所以生意索然,就因為沒有寫出對象的神情韻味,而盛唐詠櫻桃之詩之所以不可移詠梅、桃、李、杏,就因為它貼切傳神。他是認為,具體物象的描寫需要傳神,僅外形相似是遠遠不夠的。

但是,更多的是注重在整體詩境中表現傳神之美。盛唐詩歌創造了興象玲瓏的意境美,這種詩歌意境之美,同時也是傳神之美,在整體詩歌意境中傳導出無窮的韻味,傳導出多層境界,所謂“象外之象”、“韻外之致”。這象外之象、韻外之致,其實就是空靈蘊藉中傳神之美。人們總結盛唐詩歌藝術,就總要談到這一審美特征,人們推崇盛唐詩歌,就是推崇這盛唐詩歌興象玲瓏的傳神之美。前麵引述的殷瑤《河嶽英靈集敘》“夫文有神來、氣來、情來”,當是就盛唐詩歌整體意境美來說的。司空圖《與極浦書》說:“戴容州雲:‘詩家之景,如藍田日暖、良玉生煙,可望而不可置於眉睫之前也。’象外之象、景外之景,豈容易可譚哉?”戴叔倫的“藍田日暖、良玉生煙”也好,司空圖的“象一外之象、景外之景”也好,都是指詩歌整體意境中表現出來的飄逸風神,空靈韻味。嚴羽《滄浪詩話·詩辨》:“盛唐詩人惟在興趣,羚羊掛角,無跡可求。故其妙處,瑩徹玲瓏,不可湊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鏡中之象,言已盡而意無窮。”傳神在虛,在空靈,沾滯事實就不能傳神,因此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鏡中之象。有無窮的意蘊才是傳神,因此是言已盡而意無窮。傳神之美同時也應該是自然之美,雕削取巧是不會有傳神之美的,因此是無跡可求。他說:“盛唐詩人惟在興趣。”他所謂“興趣”,就是盛唐詩歌在吟詠情性中表現出來的空靈蘊藉的情趣韻味,換句話說,也就是盛唐詩歌整體意境中表現出來的傳神之美。

明胡應麟也推崇盛唐詩歌意境的傳神之美。他比較早地用“神韻”一詞概括盛唐詩的意境之美。《詩藪》說:“盛唐氣象混成,神韻軒舉。”盛唐詩的意境是不可句摘的整體詩美,因此說“氣象混成”,正是在這整體詩境中,有著飛揚生動的神韻之美。

這方麵更特出的當然是清王士稹一派的?神韻”說。“神韻”說並非王士稹詩學的全部,但“神韻”說無疑是其重要內容。他的弟子友人用“神韻”說概括其詩學,說他的一些著作“專以神韻為歸”(盛符升《唐賢三昧集後序》),是有道理的。主神韻的也不止王士稹一人,還有當時其他人。王士稹說:“律句有神韻天然,不可湊泊者。如高季迪‘白下有山皆繞郭,清明無客不思家’,曹能始‘春光白下無多日,夜月黃河第幾灣’,李太虛‘節過白露猶餘熱,秋到黃州始解涼’,程孟陽‘瓜步江空微有樹,秣陵天遠不宜秋’是也。餘昔登燕子磯有句雲:‘吳楚青蒼分極浦,江山平遠入新秋’,或庶幾爾?”(《漁洋詩話》卷中)這些律句所描繪的,也是整體的境界,在這渾融的境界中,有著天然的神韻。王士稹《分甘餘話》又說:“或問‘不著一字,盡得風流’之說,答日:太白詩:‘牛渚西江上,青天無片雲。登高望秋月,空憶謝將軍。餘亦能高詠,斯人不可聞。明朝掛帆去,楓葉落紛紛。’襄陽詩:‘掛席幾千裏,名山都未逢。泊舟潯陽郭,始見香爐峰。常讀遠公傳,永懷塵外蹤。東林不可見,日暮空聞鍾。’詩至此,色相俱空,政如羚羊掛角,無跡可求。畫家所謂逸品是也。”所謂“不著一字,盡得風流”,說的是詩的空靈蘊藉的神情韻味,這種詩美,是從詩的整體意境中表現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