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們還是十歲左右的小學生時,被告知社會上的每個人都隸屬於一個不變的階級。而其中,鄉間的我們那時還沒怎麼見過的工人階級,在台階的最上層,農民為第二,農民中又以貧農僅次於雇農排列第二。南方山村中的孩子,大多屬貧農出身,因此見了少數中農以上成分家庭的孩子不禁趾高氣揚。一天早自修,大家自學《毛澤東選集》第一卷開篇之作《中國社會各階級的分析》,終於有同學問出了那個大家平素常常想到的問題:
“老師,那我們屬於什麼階級?”
一個讓我們目瞪口呆的答案被拋了過來:
“你們是學生,學生應該屬於小資產階級。”
我們貧農出身的孩子,竟然會變成千人罵萬人踩的“資產階級”?盡管“小”!那一瞬間,我們都憤怒了。終於,一個最勇敢的同學挺身而出:
“如果我們是小資產階級,你便是大資產階級!”
二十多年後,當我站在平壤仰視標誌著工人、農民和知識分子聯手建設社會主義的主體思想塔時,腦海中莫名其妙地浮現出了這件事。
上古時期的中國,除了現實的政治權力控製者外,還有一種人可以與其分庭抗禮,那就是“巫”。巫是那個時期的知識分子,他擁有知識,同時擁有與上天神秘溝通的能力。我們可以說那個社會是分權的。而一個分權的社會,多多少少有一些民主的特征。現在我們讀《尚書》、《左傳》、《國語》甚至《戰國策》,其民本思想觸目皆是,馬克思主義史家稱為“古代奴隸民主製殘餘”。可是經過曆史的淘洗,尤其是戰國之後,中國從此不為上天再留可與現實統治者平等抗衡之地位,一個實用理性的社會被構建出來。現實利益成為壓倒一切的根本利益,宗教被放逐出日常以外。
這種轉軌,於中華民族日後的發展,是福是禍,難以斷言。但是知識分子肯定是多挑上了一副重擔。原來人類的生活,永遠包括理想和現實兩大部分。人類的知識,本也分成為理想和為現實兩大類型:後者提供現實生活的有效知識,如農業、氣象、醫學、軍事、社會組織等等;前者則包括何謂幸福、何謂真理等價值判斷。在許多地方,這兩者的責任可由知識界和宗教界人士分擔,但在中國,由於後者被放逐,便注定隻能由同一類人來承載。
問題隻在於,這副重擔是知識分子注定難以挑起的。為什麼?人挑重擔,必須得有一副好身板,知識分子承受曆史重任,也需要有可憑恃的依靠。他們衣食充裕,以閑暇時間研究世界,本該提供科學知識以及理想信仰。而在現實世界中維護信仰,宗教界人士有上帝可以依靠,西方古代“法”所以是“自然法”,那都是背靠上帝的意思。而中國的知識分子,生活於一統皇權以內,其私人財產甚至生命又從來未被尊重更不設保障,一舉一動須仰承現實統治者的鼻息,又有何力量抵抗專製君主雷霆之怒?
從這個意義上,中國知識分子可謂舉世無倫。他們隻憑著一腔正氣和一團信念,與巨大的現實政治權力周旋抗衡。所謂“貧賤不能移,富貴不能淫,威武不能屈”,說的就是這個意思。他們也不是天生不滿現實社會的正常運作,他們隻是覺得現實社會的運作需要符合一個正義的理想。偏離這個理想太遠了,他們就要抗議,要呼籲,要行動。至於那個正義的理想在何處,現實社會中並無蹤跡,那隻存活於他們的心中。
作為掌握現實權力的統治者們,如用較為長遠的眼光看,對知識分子也能容忍甚至一用。因為他們也知道,較合於天道的統治必然更為久長。問題隻在於,政治永遠隻能依附於肮髒的泥土,如果脫離了泥土,自然要成為空中樓閣,因此理想不得不讓步於現實。而來自人心的種種罪惡諸如貪婪、怯懦、妄為、邪欲等等,隨時都在驅使運作政治的人們。他們有時僅僅為了心中的一絲滿足,也不憚對抗一下自以為是的天道。而對這種膽大妄為,短期內也不會有什麼懲罰,除非正好發生日食、地震什麼的天象示警。在這樣的背景下,無神論的鼓吹有時反是助紂為虐:如果免除了神秘的報應,那些現實權力的掌握者們更又有何忌憚?縹緲的天與道混為一體,正是知識分子可憐的憑借。自漢至清,中國社會便在這樣一個強弱判然的模式中運作。一方麵,是現實權力的掌握者們;另一方麵,是匍匐於這個權力之下的億萬小民。而讀書人借助於知識、道德與信仰躋身於權力階層,其中的少數堅強者一邊參與治理,一邊遵循理想,以天和道與統治者周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