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世界絕不和我同死,希望是在於將來的”——魯迅人格論之一(1 / 3)

人格篇

55年前,當沈鈞儒代表各界人民莊嚴地將寫有“民族魂”三個大字的挽幛覆蓋在魯迅先生身上時,魯迅就不僅僅作為新文化的奠基者,而是作為一代文化偉人,作為中華民族的精魂為人們永遠懷念。人們仰慕他的輝煌業績,更崇仰他崇高而偉大的人格。如果說西方古代先哲蘇格拉底不是作為“神的形象,而是作為人的形象的代表者”出現(馬克思語),那麼魯迅便是東方現代所產生的“人的形象的代表者”。作為“人之子”,他一生追求內心世界的自由,追求靈魂的真善美。在貫穿於一生的勇於獻身的犧牲精神的觀照和驅使下,他和自己的靈魂進行了殊死的令人望而生畏的搏鬥,達到了“生命的飛揚的極致的大歡喜”的極高境界,這是魯迅之為魯迅的魅力所在。盡管當代中國已不可能再現一百多年前這個中華民族的精魂,但讓人欣慰的是他的靈魂,他的人格卻仍然在我們這塊古老的黃土地上躍動著強烈的脈搏。

(一)

他沒有自己造一座寶塔,把自己高高供在裏麵,他卻砌了一座“墳”,埋葬他的過去,熱烈地希望著這可詛咒的時代快些過去。

在中國近代史上,敢於埋葬自己的,魯迅要算第一人。魯迅生活的時期,是封建主義的舊中國向現代化的新中國過渡的曆史時期,除舊布新,風起雲湧,一切都在轉變和發展之中。落伍者的悲劇在於不想在變革時代、變革世界的過程中同時變革自己,而隻想翻天覆地名垂史冊、功彪千秋,其結果當然隻能曇花一現。而魯迅不僅作為時代變革的催生者,還把自己作為時代的變革對象。他以為自己隻是陳舊進化鏈子上一環的中間物,革命成功了,他的時代就結束了。曆史賦予他的使命是充當舊世界的掘墓人,當舊世界的大廈崩潰傾塌時他也將隨之“沉沒”。因此,他根本不想也沒有去建造一座金碧輝煌的寶塔,讓自己高高坐在塔尖俯視芸芸眾生,而是苦心經營趕砌一座小墳,徹底地決絕地埋葬自己,讓自己與世界一同滅亡。

魯迅在他的著作中曾多次有意描寫和議論過“墳”,指出自己前進的方向和終點是“墳”,而不是其他。這顯然不是一時激情所至,而是清醒的理性所至。作為封建宗法社會和士大夫階層的逆子叛臣,魯迅深刻地感受到士大夫的種種醜惡、卑劣和虛偽。他刻骨銘心地“詛咒自己的過去,他竭力的要肅清這個肮髒的舊茅廁”。因此,他不僅決計埋葬他的過去,還決計埋葬他的現在,甚至決計埋葬他的將來。他是“自覺地走上明顯的滅亡的道路”的,“為的要驚醒下一輩的青年去取得新的生活,為的要洗清那些生長在劊子手和奴才環境裏的孩子”。因此,當有青年請他指路時,他絲毫沒有“前輩”和“導師”的盛氣,隻是非常誠懇地說:“連我自己還不明白應當怎麼走。”“我隻很確切地知道一個終點,就是:墳。”所以他把自己對舊世界和自己的批判看做是“掘坑”,“造成一座小小的新墳”,目的是“埋掉自己”,並認為是他“所十分甘願的”。

正因為這種清醒的自我滅亡、自我埋葬的悲劇意識,魯迅才義無反顧地,“雖然明知前路是墳而偏要走”,“對於死亡有皆大歡喜”。他把自己的生命暗暗地消去作為“唯一的願望”,他覺得與其僵死般地生活在虛偽的天神和貴族的宮殿裏,“不如在黑暗裏沉沒”,埋進真實的墳墓中。

魯迅的自我埋葬,表露了他對舊世界的決絕態度以及同舊我徹底決裂的英雄氣概,同時也顯示了他的交融著民族悲憤和人民苦難的個人苦悶,成為一種絕望的反抗,但“比因希望而戰鬥者更勇猛,更悲壯”,也比西方文化中的鳳凰涅槃更顯得大悲大壯。西方的鳳凰涅槃被人們看做是在毀棄舊我的劇痛中追求新生的象征,其境界為人們所向往。魯迅也很向往這種“新生”。但他覺得這“新生”卻不能屬於他,而是屬於未來,屬於新世界。因此,他熱誠地謳歌未來,謳歌新世界,並在絕望中擁抱希望,“一麵清結舊賬,一麵開辟新路”。他非常清楚地知道自己在現實和未來之間不免碰死於他熱情謳歌的未來的紀念碑上,他埋葬傳統,傳統也會埋葬他。他不奢望自己的“新生”,但是他把自己的死亡和朽腐看做是世界“新生”的一部分。這種大悲大壯的自我毀滅意識,絕不是一般人所能具有,而是大思想家、大哲學家、文化巨擘那樣的精神巨子才能具有。然而使魯迅始料不及的是,當他一心一意營造埋葬自己的墳墓時,卻無形中在人們心中築起了一座真實的不朽的巍峨燦燦的靈魂金字塔。

(二)

我的確時時解剖別人,然而更多的是更無情麵地解剖我自己。

魯迅在為未來清結舊賬,開辟新路的“捐軀”過程中,並非簡單地毀棄舊我,而是無時無刻不在靈魂深處擺開格鬥的戰場,冷酷地無情地拷打自己,剝脫自己,洗刷舊世界在他身上留下的汙跡。

魯迅對於舊的傳統對他的毒害有著異常清醒的認識。他說“自己卻正苦於背了這些古老的鬼魂,擺脫不開,時常感到一種使人氣悶的沉重。就是思想上,也何嚐不中些莊周韓非的毒,時而很隨便,時而很峻急。”他常常詛咒他的思想,“希望不再見於後來的青年”。他沉重地抨擊自己“思想太黑暗”。他在清除舊世界對他的荼毒時,始終懷著一種沉痛而虔誠的懺悔精神,這種懺悔當然不是宗教式,也不是盧梭式的,托爾斯泰式的,而是魯迅式的,它不是對舊世界半哀半挽的藕斷絲連的留念,而是充滿著對舊世界的無比憎恨,對舊的自我的決絕否定,對未來新世界的熱切企望,對青年一代真摯的愛護和關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