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珂》的成功,同丁玲的切切尋覓,苦苦經受是分不開的。然而同某些人的慧眼識英雄也是分不開的。世界上有多少明珠,受盡風霜,最終蒙入重重的塵埃中,如若沒有緣分的僥幸,終其一生,也隻能在塵埃之中蹉跎年華,虛度歲月,直至白發紅顏。每顆明珠,都需要慧眼的伯樂,好比一騎絕塵的千裏馬。
當時《小說月報》的主編,由於鄭振鐸的出國遊學,因而換成了葉聖陶。這位主編,早過了而立之年,卻是童心未泯,一生都保持著他的童真,孩童般的溫柔天真,到了老年依舊給孩子們寫出了許多美妙神奇的童話。他接受《小說月報》之後,以一種嚴謹而不失寬和的風格,審閱來稿。當他第一眼看到丁玲的《夢珂》時,就決定將這篇充滿現實和夢幻的稿子付與見報。說他是丁玲的伯樂,當真是名副其實。
其實葉聖陶這位前輩,對於後輩的提攜,亦是不遺餘力。是他發現了寫《雨巷》的戴望舒,又是他鼓勵巴金從事創作,當時不少有名的作家和詩人,他們的成名與走上這條道路,同葉聖陶先生的努力都是不可分離的。丁玲有幸,能夠被他賞鑒識別,後來的丁玲,也證明了他確實擁有一雙慧眼,也確實未曾令他失望。
二三十年代的中國,《小說月報》是一冊發行量巨大,在青年讀者中甚有影響力的報刊,能夠在這樣一份刊物上發表作品,不啻於是走上了一條成名的捷徑。然而,成名歸成名,流水一樣的作者,鐵打的刊物,多少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如果丁玲未能在之後創作出更有影響力的作品,那麼她也終將隻是一現的曇花,很快就會被遺忘在曆史的塵埃裏。
在《夢珂》發表後,丁玲就算是正式走上了這條道路,她繼續提筆創作,奮筆疾書,兩個月後便完成了《莎菲女士的日記》,這部更能代表她前期風格的作品。這部作品,被葉聖陶刊登在《小說月報》卷首的位置,後來丁玲的另一些作品,也被他高度重視,以頭版的位置刊登發表。即使是丁玲的首部短篇小說集《在黑暗中》,也是葉先生親自去交涉談判,才得以順利出版。即使是丁玲自己,對於葉聖陶先生的提攜,也是心存感激。
漫長的半個世紀後,當兩人再次相遇,一同回首,猶自唏噓。風華正茂的書生,穿越了五十年的風霜後,已經是白發蒼蒼的老者,而當年明眸皓齒的女子,在五十年的起起伏伏之後,也已經是垂垂老去的婦人。同樣是文壇巨子,地位悍然不可動搖,心中卻依舊懷著對彼此的赤誠之情。丁玲感慨萬分,親口對葉老說,若是當年未有他的大力相助,她當初就可能不會走上這條路。葉老也諸多感慨,他甚至提筆寫下了一首《六幺令》,其中慨歎道:那日文字因緣,決定今生轍。
確實如此,世間萬事,瞬息變化,沒人可以鏗鏘在神像前留下誓言,自己可以一如既往地走自己原先行走的那條路,任何事,任何人,都不會有所改變。然而有時有些想法,一刹而過,如水麵上掠過的飛鳥,驚起瞬間的漣漪,瞬息後又歸於平靜,有些卻可以天長地久,甚至將人生改頭換麵,重新造一番天翻地覆的模樣,為何同時一閃而過的念頭,會有這樣截然不同的結果?那麼,丁玲的毅然提筆,用文字開辟出一番新天地,是否冥冥之中,自有天命注定?
據說今生的擦肩而過,是前世五百次的回眸。丁玲同文字的夙緣,又是前世幾千幾萬次的回眸?我又重新想起,當年提著燈,晨風夜露裏穿過幽幽庭院的女孩。因果早已注定,那麼,便是在那時麼,寄人籬下,無所依托的孩子,在文字的海洋中尋覓自己的依歸。那幢零落蒼老的小樓,承載了她最初的夢,也給予了後世的她,追夢的道路。
我總以為,文字是世界上最可愛的東西,人類的聰慧與備受造物主的寵愛,從這裏便可以見一斑。而中國的古人,比起西方世界的古人來,又實在是可愛聰明得太多。他們無法保住自己的楔形文字,令它們流失於歲月的塵土中,埋沒千秋萬世,最終除了安然躺在櫥窗之後,受今人的頂禮膜拜,毫無作為。若文字有靈性,它們一定十分羨慕漢字,千載萬年傳承下來,世世代代累積之後,依舊散發迷人風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