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木紐扣(1)(1 / 3)

1.豆花

夜幕降臨的時候,整個果園黑了一陣兒。媽媽桂香去尋小羊了,留下星鎖和繭兒呆在家裏。

星鎖纏著要和媽媽一道去尋小羊。

媽媽說:“園子裏到處都是泥,說不定還會遇到蛇,你在家好好照看繭兒吧,可千萬別讓她出園子。要不找完了羊還要去找她。”

媽媽知道星鎖害怕蛇,一聽說蛇星鎖就不再吱聲了。除了蛇,他還害怕狗,他被狗咬過。那是禿頭隊長的兒子九根養的狗,一條看上去外表很溫馴的狼狗,九根牽著它,在場院裏溜達。它見了星鎖還搖尾巴呢,星鎖就蹲下身和它玩了一會兒,玩了一會他就要走,哪知他剛抬腿離開,就聽見九根從身後打了一聲呼哨,那條狗就嗚地一下撲上來,咬了星鎖的腿。半個多月過去了,星鎖走起路來還一瘸一拐。

打那以後,星鎖就怕起狗來,他還知道狗很不好玩兒,你和它玩得再好它也要聽主人的話。

白天剛剛下過一場雨,果園內外到處濕漉漉的,他看見媽媽從土炕上的一堆稻草裏摸出一隻明亮的東西,隻聽哢嚓一下,從那裏射出一束微黃的光芒。那是一隻手電筒。她拿著它就到果園深處去了。不一會兒,他聽到媽媽拉長的聲音在遠處響起來,她叫著小羊的名字:

“豆花!豆花!”

媽媽走後,星鎖搬了一隻木板凳,坐到院子裏。眼先是黑了一陣兒,很快就亮了起來,周圍的東西都看得很清楚了。

他說:“繭兒,瞧,天上出星星了。”

二姐繭兒在油燈下漫不經心地編著一根草繩,她要用草繩去絆野兔。繭兒不理他,她在一心一意編著草繩,從鼻子裏流出一條長長的鼻涕蟲兒。她今年十四歲了,可還是說話吐不清字眼兒,把吃飯叫成“掐飯”,喝水叫成“喝匪”。聽村裏的人說,她像大姐月兒生來就是個聾啞女孩一樣,她一生下來就是個傻瓜。可奇怪的是繭兒竟會編好看的草繩,還會在果樹與果樹之間下上個套兒,隻是從來沒有逮住過野兔,但有一回,卻鑽進一隻灰褐色的地鼠。一隻好大的地老鼠啊,繭兒把它養在了籠子裏,每天給它水喝,還喂它米湯。

“繭兒你瞧,月亮出來了。”

月亮先是探頭探腦的,身邊是大朵大朵的白雲,月亮的身上像沾滿了泥點兒。過了一會兒,它一下子就變得亮閃閃的了。那些星星們就開始淡淡地隱去,草棵上的露水都灼灼發光,小蟲子叫起來。風送過來陣陣草木的清香,要把心肺浸透。果園外麵是莊稼地,裏麵活動著大大小小的動物。

月亮照耀著田野,田野上布滿了跳動的斑點和黑色的陰影。

星鎖突然聞到一股焦糊氣味。進屋一看,繭兒原來是睡著了,繭兒說睡就睡,有時好好的吃著吃著飯,她就會打起呼嚕,碗裏的稀粥灑到地上;還有一次,她居然在廁所裏的茅屎坑旁蹲著睡著了。此刻,她黃黃的頭發正被油燈燒得哧哧作響,手裏的草繩編了半截兒。三隻飛蛾在圍著繭兒飛呀飛的,繭兒的身子下麵有了一灘尿液,散發著淡淡的腥臊氣味兒。

星鎖吃驚地叫起來,一邊一口氣吹滅了油燈。

他喊道:“繭兒,你快醒醒。你的頭發被火燒了。”

他喊道:“傻瓜繭兒,你快醒醒,你又尿濕了自己的褲子。”

星鎖一邊叫著,一邊用手去搬繭兒的身子。繭兒的身子死沉死沉,星鎖使出很大的力氣也搬不動。繭兒發出香甜的鼾聲,嘴角下流出一彎亮亮的涎水,像月牙。星鎖靈機一動,到廚房裏拿了一根木棍子,朝牆上的籠子使勁兒一桶,那隻地鼠受了驚嚇,吱吱地尖叫起來。繭兒打了個激冷,呼地一下醒了:

“哎呀,人家的耗子!人家的耗子!”

“來了來了。”

星鎖咯咯地笑起來:“傻繭兒。”

這時候,星鎖仿佛聽到外麵有一陣很奇怪的聲音,就收住笑,仔細地側起耳朵來聽,外麵起風了,嗚嗚的風中好像有人在喊。喊什麼卻聽不清楚。他就說:“繭兒,快放下你的耗子。你聽聽外麵是不是有人喊叫。”

繭兒脫口而出:“嘿嘿,喊救命。”

那隻碩大的地鼠在她黑黑的小手跳來跳去,像個玩雜技的小醜。

星鎖嚇了一跳,說:“繭兒你胡說,快閉上你的臭嘴。你嚇不了我。”

繭兒說:“嘿嘿,是喊救命。”

星鎖就當真地聽了,耳朵一陣嗡嗡響,他就來到院子裏,卻聽到一隻雞發出一陣哇哇的慘叫——正碰上一隻黃鼠狼叼住了雞窩裏的一隻老母雞。

“啊。”

星鎖順手抄起靠牆而立的掃帚,追趕盜賊。那黃鼠慌慌張張地丟下雞,放了一個奇臭的屁,越牆逃走了。

“呸,呸”。星鎖把渾身哆嗦的雞放進雞窩,回到屋子裏。見繭兒已經躺到炕上睡了。他打了個嗬欠,靠在繭兒身邊,躺了下來,黃鼠狼留下的氣味在他的鼻尖上,久久未散。

天快亮的時候,星鎖被一股刺鼻的酒氣熏醒了,朦朦朧朧地感到是爹回來了,爹一回來就會睡在他們的另一頭。

對於星鎖來說,爹是一個搖搖晃晃的影子。

再後來,他迷迷糊糊地看到了媽媽,她全身上下濕淋淋的,懷裏抱著可憐的豆花。

2.一口井

天亮之後,二嬸從村子裏來了,蘭兒手裏拿著一隻吹大的氣球,尾隨而至,像個小跟屁蟲。一進院門,二嬸就喊媽媽的名字:“桂香!桂香!起來麼?”

星鎖揉揉眼睛,應了聲:“二嬸。”

二嬸說:“咦,星鎖,你媽媽呢?她朝我借發酵麵,我給她送來了。”

星鎖拿眼巡視了一圈,見爹正四仰巴叉地在呼呼打鼾,繭兒背對著他睡覺,嘴裏還喃喃地咕噥著關於大老鼠的夢話。昨晚媽媽沒有回來。

他說:“媽媽找豆花去了。”

二嬸說:“那隻小羊麼?怎麼丟的?”

蘭兒說:“哎呀,豆花丟了?”

豆花原本是二嬸送給星鎖玩的,是蘭兒抱到果園來的。那一天,他們抱著豆花在果園裏玩,喂它吃春天鮮嫩的青草。豆花太小了,還不怎麼會吃青草,蘭兒就采一些正在開放的蘋果花放到它的嘴邊,蘋果花的氣味熏得豆花直擺頭。星鎖就拿了一隻自己製造的小木桶,到屋子後麵的井裏去汲水。那口井是好多年前村子裏人打的,是村裏人沙地上打出的第一口井,開慶祝會那天,當時的公社領導也來了,還給它冠名叫“一口井”。有第一口井就會有第二口井,村裏人很快打出了八十八口井。後來,“一口井”的利用價值漸少,隻能用來澆灌蘋果園,現在則變成了一眼枯井。連澆蘋果園也不能了。

那時候,蘋果園剛剛建起來,離村子很遠,誰都不願意來照看。禿頭隊長十分著急,想了半天,就找到了當記工員的桂香。

他說:“桂香,和你商量個事兒。”

“什麼事?”

“村東的果園建起來了,沒人照看。你帶著孩子們去吧。甭管刮風下雨,算出滿勤。正好,讓麻包沒地兒喝酒去,他若再這樣喝下去,非喝死不可。你怎麼不管管他呀?你管管他,嗯。”

桂香苦笑了一下,“我不是不想管他,是我管不了他。”說著,就用曖昧的眼神兒白了禿頭一眼。“他死了不是正好?”

禿頭隊長臉紅了,幹咳了一聲:“咳,這是說正事呢。你看你?”

桂香說:“那個瘋子大山不是就在果園附近住麼?讓他看著不是正好?”

禿頭隊長差點兒急了,一跺腳說:“哈!你也真敢扯!他一個瘋瘋癲癲的人,你讓他看,他還不把鄉親們的勞動果實都糟蹋了!”

見桂香不再吱聲,禿頭隊長就撫摸了桂香的肩膀,軟軟的肩膀:“好了好了,就這樣定了。趕快搬家吧。”

桂香說:“什麼好了?去也成,今年的救濟金你可得給我。俺真不容易哩!”桂香說著,眼圈紅了。

禿頭隊長:“我知道。嗯。今年的救濟戶是四塊錢,最多五塊。”

桂香說:“已經不少了。俺養著一個酒鬼,還有兩個殘疾閨女。你讓俺咋活下去?”

說到殘疾閨女,禿頭隊長嚴肅起來,說:“桂香,可不能讓麻包再喝下去了,我聽說你生下的兩個殘疾孩子與麻包喝酒有關。”

“是麼?有這說法?”

“沒錯兒!我聽沙河鎮衛生院一個大夫說的。”

“唉!俺命苦喲。為這酒,打了多少架了。我身上的傷你又不是沒見過。隨他去吧。”

禿頭隊長說:“不能隨他去。這可不是什麼鬧著玩的事兒。兩個孩子一個啞,一個傻,生了也就生了,你總得再有個健康的小孩兒,嗯?”

桂香說:“讓我再給你生個禿頭?像你的九根呀!”

禿頭隊長覺得被揭了老底,臉紅了,諾諾地道:“不會的,不會的……。”

時隔不久,桂香就懷孕了,十個月後就生下了星鎖。聰明的星鎖半年後就會說話了,一雙黑眼珠像星星一樣亮閃閃地眨動。再後來,啞女月兒就送給了沙河鎮街上的一戶人家。據說,那戶人家日子過得還算殷實,男人是個蓋房子的包工頭,女的沒有生出孩子。

那戶人家看月兒雖啞,但是並不傻,模樣長得也很可愛,黑黑的眼睛會說話,就選中了她。

二嬸和蘭兒正在為豆花走失的事情擔心和惋惜,二嬸心細,突然看到麻包的枕頭下麵露出一根軟綿綿的羊尾巴,頓時大驚失色。

二嬸小聲咕噥:“我的天。”

二嬸走過去,把那張新鮮的豆花的皮從麻包的頭下扯出來,使勁兒朝麻包的臉上唾了一口,憤憤地罵道:“這頭豬。”

麻包隻管呼呼打鼾,翻了個身,把腿壓在了繭兒的身上,繭兒醒了。

二嬸說:“星兒,你媽到哪裏找豆花去啦?告訴她豆花找到了。我手裏的這張皮就是豆花。”

“二嬸,我媽媽昨晚就去找豆花了。她不知道豆花已經變成了一張皮。豆花肯定是被我爹換酒喝了。”

“哎喲,我的天。”

二嬸慌忙跑了出去,蘭兒和星鎖也跑了出去。太陽明晃晃在照著田野,草尖上掛滿了昨夜的露水。腳步響起,螞蚱和蜜蜂滿天亂飛。很快,果園裏來了許多人,他們從“一口井”裏撈出了一動不動的桂香。

她的身子已經僵硬了,白晰的胳膊上有一塊青紫,像一片“鬼擰青”。

3.露水

踏著濕漉漉的露水,禿頭隊長到田野上來了,他要到自家地裏飼弄煙葉兒,鋤草和打杈子。隻幹了一會活兒,他裸著的雙腳已被露水弄得精濕,毛茸茸的腿上沾滿了星星點點的草籽。他是個四十多歲的中年人,除了頭上人煙稀少,他幾乎全身都長滿了粗糙的黑毛,這使他在光著膀子幹活時顯得更像一個男人。為此,村子裏的女人都很喜歡他。當然,也有點兒懼怕他。女人們都說他的脾氣不怎麼好。

其實他的脾氣不錯,這要看對誰了。

據說,他這個大隊隊長是與人摔跤摔出來的:那個競爭者在慘遭失敗後,一氣之下闖關東去了,並且在一次伐木過程中被一棵大樹壓住,隻露出兩條胳膊,那兩隻胳膊像鳥翅一樣撲楞了半天,周圍溢了一灘黑血。當大樹被移開,屍體已成肉醬,隻好就地草草葬埋。消息傳來,禿頭竟難過得好幾天沒吃下飯,到村子的小賣部裏買了一刀草紙,讓他老婆邱鳳芝用舊報紙紮了一輛自行車,帶了一瓶燒酒,獨自一人出了村。

村東是一條黃土路,蜿蜒伸向果園,果園裏有一幢冒著炊煙的茅屋,那裏住著他心愛的女人桂香。一想到桂香,禿頭隊長的身體裏就會湧起一股熱流,咕嘟咕嘟地往上躥躍。多好的桂香哩,無論什麼時候,她都會說些可心的話兒,給你寬寬心,讓你冷冷的情緒很快就熱乎起來了,那真是天下少有的女人啊。還有她頭發上有那一縷麥草味,聞一聞令人陶醉。他這麼想著,就大步流星地到了果園,一眼就望見茅屋子的上空高高地聳起一根竹竿子,上挑一麵床單兒,這是他們約會的信號。說明麻包又出去喝酒或打牌去了。他就悄悄地繞過幾株果樹,立在低矮的後窗,準確地敲了三下。不一會兒,桂香出來了。她剛剛洗了臉,還塗了點雪花膏,一股香噴噴的氣味禿頭老遠就聞見了,她嬌小的身影一進入他的視線,他就衝動地抱住了她。桂香吃吃地笑了一陣,說禿頭,你弄癢我了,你快放手。讓孩子聽見動靜了,你急什麼?你讓人家多不好意思。

“聽見了也不礙事的。她們懂啥?”禿頭喃喃地說。

禿頭說:“今兒晚上,我要給你下顆好種兒……”

桂香說:“嗐,別瞎說了……那成什麼啦?你知道麼禿頭,我們幾天不在成塊兒,俺就覺得你很生分,真的很生分。你壓根就不是俺命裏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