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世間的陽光雨露是自然賜予他們的,而他們,在得不到任何尊重與尊嚴的卑微生存當中,卻總是以各種方式對同類進行刀子一樣的踐踏與剜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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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向中說,村子裏又有新事兒發生。他話音未落,我就想再次去南太行鄉村了。此前的1998年,我去那裏住過一段時間,每天在溝穀村落裏行走,與坐在門檻上或樹蔭下的人們聊天,從他們煙霧繚繞、缺齒漏風的口中,聽到不少匪夷所思的鄉野故事。為撩撥我,慕向中電話裏就說了幾個。我立馬收拾行裝,從北京動身,到邯鄲後,再轉乘長途班車,途徑武安市區,至可通往山西長治等地的沙洺鎮,再由平(山)涉(縣)公路轉道向北。
這裏是山區,向西是涉縣和山西左權,向北是邢台市轄的沙河市和邢台縣西部,山峰高聳,深澗駭人。村落在其中磐石一樣動蕩而穩固。沿途有些開發了的景點,如宋朝趙匡胤千裏送京娘的京娘湖,人均壽命過九十歲的長壽村,張三豐仙居過的北武當山等。前來遊玩的人很多,大車小車塞滿了沿線景點。我在車上睡了一會兒,睜開眼睛,太陽開始下落,在溝穀間投下形狀和大小不一的陰影。
汽車翻過一道山嶺,窗外風聲襲擊耳膜。山上樹木茂密,鬆樹之間夾雜著洋槐、楸子和荊棘叢,滿坡茅草雜亂無章地生長。從山頂向下看,又是一片村莊,大小不一地散落在低處的溝坳中。到一座村莊中間,我說下車,司機費勁刹住。一開門,慕向中的手就伸了過來。幾乎沒有寒暄。慕向中咧著嘴巴哈哈笑。我也笑了笑。
慕向中的家在村子前麵向北的一道山坳裏。正是五月底,茅草從小路邊紛紛探來,在晚風中搖頭晃腦。正低頭走著,迎麵走來一個人,從山路高處,把一雙大腳甩得比扯布聲音還大。慕向中和他打招呼,叫了他一聲二蛋叔。那人回話,但聲音很悶,好像一隻蟾蜍在粗粗的甕裏叫。我抬頭一望,隻見他臉長得出奇,眼睛紅腫,似乎貼了兩片紅紙,嘴巴也大得超乎尋常,下唇耷拉,依稀還有口水持續滴下來。
炎熱隨著日光消歇,風吹過來,在頭頂的梧桐樹和椿樹葉子上得到舒心的回應。我坐在樹下,慕向中母親做飯,他也跟著忙活。這裏的鄉村依舊燒柴禾,濃煙從灶膛裏成群結隊奔出來,逆風時候,灌人滿腔,嗆得咳嗽。不一會兒,慕向中就端上了稀飯、饅頭和炒土豆條。我和他們邊說邊吃。慕向中說,剛才那個人住在你剛才下車那個村子。叫張二蛋,四個孩子的爹。
收拾了碗筷,黑夜就在螢火蟲的光和蟲子的叫聲中深了。慕向中說,走了這麼遠的路,先休息。洗漱,躺在因為潮濕和久無人居的石頭房子裏,呼吸有點不暢。有風鑽過窗紗吹到身體上,如清水拂過。輾轉了幾下,我就睡著了。第二天一大早,還是稀飯。撂下碗,慕向中說帶我去張二蛋家坐坐。我說,這樣貿然去行不?他說,他們家,平常沒個啥人願意去,咱去,他和他老婆高興得嘴巴都能笑到耳朵根兒。
還是沿著小路向下,下麵的溝穀邊緣有些田地,幾個婦女,還有上年紀的老人在地裏薅草或者摘豆角、西葫蘆、萵苣、芫荽等蔬菜。到馬路上,再沿著一條石階小路向下,窄小的巷子裏,茅房一間挨著一間,因為夏天,氣味極其難聞。村莊下麵,都是一些老石頭房子,石頭的顏色還如在山裏一般,而窗欞和門板都被雨水劈濺得碎爛,尤其是久無人住的那些,人還沒有走近,就有一種陰森腐朽的氣息壓頸而來。
張二蛋的家緊靠河溝,是一座老式的四合院。三座青石房分立西北南三個方向,北屋正對著是沒有大門的大門。張二蛋住在東屋,門洞黑如煤窯,與之相對的西屋門扉緊閉,一把黃色大鐵鎖早就變成了黑色,隻有零星的黃銅皮,被初升的日光照出幾粒明亮的光。慕向中喊二蛋名字——後麵又加了個“叔”字,中間停頓足有一秒。第一聲沒人應,第二聲後,一個頭發比麻雀窩還亂的女人倏地從黑門框裏探出上半身。她臉色白皙,隻是臉上有些汙垢,像一張揉皺了的白紙上落著幾片墨汁;牙齒也白,一看人就露出紅牙齦。看到我和慕向中,麵無表情,說咋?慕向中笑著說,嬸子,北京來了一個客人,到您家坐坐。
她收回上半身,低著頭說來吧。慕向中看看我,笑笑說,她也和二蛋一樣,有點智力障礙,別介意。抬腳進入門檻,我一個趔趄,差點摔倒。低頭一看,他們家門檻裏麵有一個土坑。屋裏也黑,像另一種黑夜。慕向中笑著說,嬸子,開開燈嘛!她說,開吧!慕向中在牆壁上摸索了一會兒,才找到燈繩。燈亮後,屋裏仍有些昏黃。我站在屋子中間,借著燈光,才發現,靠牆的椅子上還坐著一個人,再往炕上看,炕沿上還懸著一雙大腳。
2
我找了一張小凳子坐下來,避開那雙發散著刺鼻臭氣的大腳。慕向中也找了一張小凳子坐下,看看我,眼睛裏有征詢的意思。我沒吭聲。他站起來,到炕前,大聲喊二蛋叔二蛋叔,來人了,起來吧!還用手拉開那雙大腳上方蓋著的一條薄被單。這時候,坐在椅子上那人忽然開口大聲說,二蛋二蛋你起來,當著人也好,你說咋辦就咋辦?二蛋悶著聲喊說,我操你祖宗張和林,你日了老子老婆還敢這麼大聲給老子說話?話沒完,就一個猛子從炕上蹦到地上,雙手在灶台、牆角上亂拋找。
坐在椅子上那人也喊說,哥,哥,咱有啥話好好說,不動手了行不行?說著,起身來拉張二蛋。張二蛋一個甩手,那人臉上就是一聲爆響,清脆得連燈泡都晃動了幾下。那人摸了一下臉,帶著哭腔說,二蛋哥,再打就打碎了!張二蛋罵說,你他娘的還怕打碎,你搞老子老婆咋不怕雞巴毬碎成末末子?一直站在當地的慕向中也上去拉架,說二蛋、和林叔,都是自家兄弟,有啥事解不開,非要這樣鬧?張二蛋停了翻騰,轉過臉,指著張和林的鼻子破著嗓子喊說,這狗日的搞到老子頭上來了!
我站起身來,好久沒動,不知道拉架對,還是閃出門好。慕向中停了手,對兩個男人說,有話好好說,有事商量著辦,別動手。俺先回去,下次再來。說著話,到門口拉了我一把,就急匆匆出了院子。
上到馬路上,慕向中甩著一臉汗水,對我說,沒想到他們還在鬧,把你帶去啥收獲都沒有,還聞了一頓臭氣。然後看著我歉意地笑。我說我也看出門道了。慕向中說,這是村子裏最近發生幾件事兒之一。張二蛋智力有障礙,那個在他家的男的叫張和林,他們住一個院子。兩人有一個共同特點,就是腦子有問題,天生的;可張二蛋姐夫當過鄉長,十幾年前,給張二蛋張羅了一門親事,現在有兒有女。張和林家弟兄們多,傻的就他一個,弟兄姐妹都過得一般,他到現在還沒娶上個媳婦。
我說我也聽出來了,張和林趁張二蛋下地幹活的空當,和人家老婆發生了不正當男女關係。慕向中一邊走一邊哈哈笑說,本質上就這麼回事。又說,這事兒已經好多天了,當時人瘋傳,都笑得前仰後合,恐怕連正在吃奶的孩子都知道了,我原想,時間過了大半個月,他們三個早就化幹戈為玉帛了,誰知道,他們還在為這事兒鬧騰!
張二蛋和張和林住的都是老房子,兩家父母先後沒了,兄弟們分開單過,出嫁了的姐姐妹妹也很少回來。張和林一個人吃飽了全家不餓。一開始,誰也沒想到這三人之間還能發生點故事。半個月前,村上麵的人家正端著碗吃飯,忽聽到下麵河溝一陣叫喊。有好事的張眼向下一看,聽出聲音來自張二蛋家。先是倆男人破著嗓子吼叫,再後來張二蛋老婆兩手提著褲腰從門裏躥出來,急急慌慌去了茅房。
屋裏繼續爭吵,聲音把房頂的青石板都快震裂了。張二蛋姐姐就住在村上麵,聽到自己兄弟家吵鬧很凶,急忙奔下去。二蛋見到姐姐,哭著說,狗日的張和林趁俺下地,和俺老婆搞那事兒。俺幹了半天活,累得上氣不接下氣回來,就想吃飽飯,誰知道,一進門就撞見他娘的張和林在炕上吭哧吭哧,還挺快活。說完,張二蛋手抄著一把剪刀,滿屋追張和林,大聲嚷著說,要把狗日的雞巴剪掉喂狗!姐姐急忙上去拉住兄弟,從手裏奪掉剪刀。張二蛋見自己親姐姐這樣對他,一時沒明白過來,罵說,你眼瞎了,不幫俺還躲俺剪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