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灰故事(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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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有事,和慕向中去了一次市區。回程行到石盆村,看到一個人,大熱天捂著一件沾滿泥汗垢的紅毛衣,坐在公路邊石墩上,滿臉黑垢,似笑非笑地盯著山坡看。慕向中對我說:“那人叫王建才,家就在對麵村子中央,那座修了沒幾年的半邊樓,就是他家的。”把車子停下,慕向中走到那人跟前,遞了一根香煙,叫了一聲建才叔。

王建才臉稍長,左眼角有一顆黑痣,上嘴唇右角也還有一顆。老婆娘家在花木村,姓白,芳名蓮花。個子矮一點,身段圓,僅上半部向前努出三四個厘米。聽人說,倆人是初中同學,還坐一張課桌。初三那年春天,因為王建才的胳膊肘子攻占了白蓮花的地盤,正上英語課,白同學就嚷說:“你真不要臉,占俺這麼多,搗你你還不當回事!”聲音很大,連教室牆角的蛛網都顫了幾顫。同學們同時把臉扭向他倆,英語老師正在黑板上寫詞彙,也轉過身眨巴著眼睛看。

幾年後,他們倆結婚。當晚,同學們來祝賀,有人玩笑說:“你們倆當年在學校是死對頭,現在睡著一個花枕頭。”王建才說:“這叫夫妻不打不相識,越打情越深。”白蓮花穿著一身紅衣服,一臉紅暈,抿著厚嘴唇噝噝笑。第二年夏天,王建才和白蓮花生了女兒,取名王蕭蕭。兩年後又生了一個女兒,叫王秀秀。第五年,才生了一個兒子,叫王寶寶。這些年來,王建才一直在鐵礦幹活,先是下井,在深穴掄鎬頭,掙血汗錢。有一年,他所在的鐵礦冒頂,死了一百多人,那幾天王建才正在家裏幫老婆撒穀子、種豆子和紅薯,聽到這個消息,一下子就軟在地裏,回家躺了好幾天,才覺得全身硬梆起來。

鐵礦煤礦來錢最快,老板發財,工人基本上也能拿到高報酬。除非賠了。有的承包者承包後,打四十米深也不見鐵礦石,血本無歸。那些年,南太行鄉村有不少人因此而一夜暴富,也有人因此而赤貧三代。王建才和白蓮花剛結婚那陣,鐵礦煤礦還屬國營,當工人得投後門,不是一般人能辦的。到他第二個女兒秀秀出生後,鐵礦煤礦也可以私人承包了。先前手裏有點閑錢還和銀行關係較好的,就貸了款,一家或幾個人合夥,承包各村發現的鐵礦。一年下來,沒啥大問題的話,基本上腰裏邊都能纏上個金腰帶。

王建才父母也是平常人家,剛給他娶了老婆;為此,爹娘也翻遍了褲兜,還糶了兩千多斤玉米和麥子,就差沒賣樹和屋了。他和白蓮花剛出洞房,爹娘就叫了舅舅小姨和本家長輩,在父母黑黑的房裏圍坐一圈,嘴皮子掀了幾下,就和他們分了家。因為父母蔭庇,倆人手裏還有點餘錢,再加上新婚時期,肉身之歡新鮮牽心,王建才不說出門掙錢,白蓮花也閉口不催。

這一晃,大半年時間就過了。有一晚,夫妻剛行完房事,白蓮花躺在花枕頭上,額頭上還滲著細汗,忽閃著大眼睛對王建才說:“再過兩三月,你就不能這樣要了啊。”王建才眨巴眼說:“為啥?”白蓮花用食指點了一下他鼻子說:“你個傻東西,你不能隻管自己得勁兒,不顧俺孩子大人安危。”

關了燈,王建才歎息一聲,對著黑夜屋梁說:“是啊,不掙點錢,咋養孩子?”

白蓮花把胖臉放在他胸脯上搖了搖。

這時節,正是夏秋交接,玉米瘋長,穀子開始抽穗。早些天,下了一場大雨,王建才給莊稼又撒了一次化肥,除了草,地裏也就沒啥勞累活兒了。有一天下地回來,還沒放下钁頭,白蓮花就說:“建才建才,俺哥才來家裏說,冊井一個鐵礦找人幹活,按出貨噸數算錢,你去不去?”王建才哦了一聲,舀了一瓢水,在紅臉盆裏洗出一大片黑,再用毛巾擦了臉,看著白蓮花說:“不知道安全不?”白蓮花答:“俺哥說那以前是國營的,現在是前礦長小舅子承包了,比私人開的好。”

南太行鄉村所謂的好,就是靠譜、有保障。王建才說:“那我吃了飯就去大舅哥家細問下,中了的話,就跟著他去。”白蓮花掀開鍋,拿了饅頭,又舀了一碗米粥,盛了一盤子土豆條,放在小茶幾上。王建才喝了一口湯,三下五去二卷了三個饅頭。放下碗筷,把結婚時買的自行車從屋裏推出來,說了聲我去了啊,就揚長而去。

大舅哥一家正坐在院子吃飯,見他來,謙讓了一番。話入正題,大舅哥一邊嚼著饅頭一邊說,這活兒是他的一個同學介紹的,他那同學和礦老板是挑擔,也在礦上幹,而且是領頭的。還說,明後天他們就去冊井礦上上班。

冊井在山外,是南太行山與冀南平原的交界地帶,一地的丘陵,大小村莊在其中高踞或裸露。再向西南,就是武安地界。王建才和大舅哥去的鐵礦在冊井村外,大致三四裏路遠。到鐵礦,王建才見到幾個同學,見他來,其中一個用粗如木棍的手拍了他肩膀說,你小子肯挪窩了?還有個表示懷疑:被老婆養的細皮嫩肉,能吃這個苦?王建才笑笑,拿出飯盆,到大鍋裏舀了一碗豆腐粉條湯,又夾了幾根油條,坐在同學旁邊吃。領班的是礦長的挑擔,吃飯吃得早,叼著煙卷,踱著方步,走到王建才和他大舅哥身邊說:“誰是新來的王建才、白建奇?”王建材和大舅哥趕緊站起來,眼睛虔誠地看著那個嘴上留著兩撇小胡子的那人諾諾稱是。

2

這家鐵礦確實比私人開的要好些,上下井用纜車,不是筒子或者那種四外無擋的升降車。王建才站在井邊,俯頭向下一看,隻見一個巨大黑洞,冒著冷氣、水腥和鐵鏽等混合味道,大風一樣直灌他的口腔,吹得他頭發都豎了起來。王建才急忙收回腦袋,隻覺得兩肋發涼,像是貼了一塊薄冰。回到磚頭堆砌的宿舍,大舅哥白建奇見他臉色發白,一臉的驚慌和狐疑,說:“害怕了?”王建才歎了一口氣,用手使勁摸了幾下腦袋說:“這麼深的黑洞,人到下麵,是不是就到陰曹地府了?”白建奇嗔怪道:“還沒下井,你就說這個倒黴話,真是的!”

說完起身,到自己新鋪好的床上仰頭躺下了。

淩晨時分,王建才還在酣睡,就被人推醒了,有人大著嗓門喊:“快起來快起來,上工了!”王建才一骨碌爬起來,胡亂穿上新發的礦井服,戴了帽子。跟在大舅哥白建奇後麵,亦步亦趨走到井口。他的心跳得跟小型瀑布一樣,聲音很大,以至於整個身體都在顫抖。上纜車時,王建才發現自己腿軟得好像一團棉絮,幾乎是挪上去的。纜車向下時,他看到周邊濕漉漉的岩壁,滲著水,泛著一種陰冷的碎光。

到井底,還得向前走一段,孔道開始很寬敞,越走越窄,最後隻能哈著腰。再走一段後,又比較寬敞,麵對的是一麵比較長的硬石壁,布滿鎬頭和鋼釺痕跡。他俯身撿了一把鎬頭,白建奇拿了一把鋼釺。還有幾個,也各自拿了工具。班長說開幹,王建才等就叮叮當當地鑿起來了。堅硬的礦石火星飛濺,一塊塊落下來,再由架子車推送到洞中可以行車的地方,再送上履帶,運到外麵去。如此幹了一會兒,王建才渾身燥熱,恐懼感也漸漸消失。

炮工放炮時,王建才他們都躲在另一個洞裏。炮響時,雖聲音不大,王建才卻嚇出了一身冷汗,抬著腦袋不斷瞅著洞壁和洞頂。白建奇笑了一下,拍了一下王建才肩膀說:“兄弟,這都是試驗過好多回的,沒啥事兒,你就把心放進肚子裏吧!”然後起身,跟在其他人後麵繼續上工去了。王建才唉了一聲,也起身,跟在後麵。如此幾天,王建才心裏的恐懼慢慢消除。再加上八小時下來收入不菲,也覺得這樣的活兒雖然危險,可也劃得來,就心安理得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