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妹妹初到日本求學,最疼惜子女的父親,總是牽腸掛肚,日夜思念。
向來不愛出遠門的他,有一回因為社團赴日開會之需,也為了隻身遠渡重洋的妹妹,於是他隨同社團來到日本。
在旅途中,團長分送日本地圖,每個人都有,惟有爸被遺忘了。
爸問說:“我怎麼沒有呢?”
團長說:“你不識字,地圖給你也看不懂,給你做什麼?”
爸強忍著被鄙視的憤怒,淡淡的說:“我女兒會看得懂的。”
後來,我聽爸提起那一段過往,我心疼的眼淚,不禁潸潸而下。在我的眼中,爸是偉大而獨一無二的,我怎麼可以讓他接受這樣輕蔑的傷害啊!他自幼從困苦的生活中走來,一路飽受風雨啃蝕的手,已經是千瘡百孔了,要是必須麵對任何的疼痛,也該是由我來接受才是啊!
女兒會看得懂這張地圖的,這是爸惟一的榮耀。而這樣的榮耀其實是微不足道的,隻是對於某些本身不具備這種能力的人的一種仰望,而產生出來的效用罷了!
我知道,爸把他當年所有渴求不到的期望,都寄托在我們這些兒女的身上。
我必須爭氣,不能讓爸再有遺憾。
於是,我背起行囊,忍痛揮手,走向異國,一站一站的流浪,學習不同國度的語言及知識,認識各色皮膚顏色的人種,付出我能為當地所能盡的一點心意。
爸自小因家庭貧困而失學,那種文盲的遺憾並不是他所願,那是當時的他所不能選擇而成就的無奈。爸喜歡看電視新聞,我們兄妹惟一能夠對父親養育之恩的小小報答,就是歡喜地圍繞在他身邊,逐句翻譯新聞內容給爸聽,以彌補他失學的痛苦,我們樂於當爸的眼睛,爸的耳朵,讓他不因文字語言的障礙而讓生活產生困難。
因為一張地圖,深深的觸動了他曾經失學的痛楚,那份深切的痛,讓他對於那些和他一樣有相同悲哀的人,有一份悲憫的愛憐。
“不要任意輕視那些不識字的人,在他們的背麵,都掩藏著一段深刻而不為人知的悲哀;而許多站在舞台上,成功燦爛的人,都是從他們的手中造就出來的。多了一份知識,不是讓你拿來做驕傲的炫耀品。”爸說。
我含淚點頭,對於爸的教誨,一一領受在心。
有了充分的生活體驗,我才學會真正觀察世界。
最無價值一課——段成根
人年輕的時候,很容易自以為聰明。我二十二歲那年,對於自己想要什麼,喜歡什麼,都已經一清二楚;而在軍隊當兵兩年之後,我清楚知道自己此生已過夠了戶外生活。隨便別人怎樣狂想禮讚大自然的壯美,我卻背著大行囊回到老家去,決定修完大學最後兩年課程。當時我心想,這輩子,除了高爾夫球場凹凸不平的深草區,我將不再涉足荒野。後來,進入大學最後一學期時,我突然發現自己還得修一門自然科學始能畢業。
“修鳥類學如何?”我的學術輔導員建議,“聽說那門課很輕鬆。”
不料這門課程與軍隊裏大規模叢林演習毫無二致。“這是你們的參考書目、考試和野外實習的日程表,”胖墩墩的埃弗賴特·梅耶斯教授宣布。我一看那張單子,愣住了。每周測驗一次,有十幾本書要看,更有到方圓一百五十公裏內的每個湖、每個沼澤、每個泥淖和每個禁區的野外實習。最要命的是:所有校車在清晨五時出發。“半夜三更開車!”我向同學悲號,“大家會需要礦工燈呢。”
我對這門課覺得很困惑。雞鷹與條紋鷹長得一模一樣,可是,我懷疑誰會在乎它們有沒有分別。又有誰會在乎皇葦鷦鷯在眼睛上部有一道白條,鳴聲像“啼喀托,啼喀托”,而黃鷦鷯則有深陷的眼圈,鳴聲像粗嘎的漱口聲?梅耶斯教授卻在乎得很。
他總是千方百計把他對大自然的一片摯愛注入學生的心靈。解釋綠頭鴨的撲翅動作時,他使勁揮舞兩條又短又粗的胳膊,活像在颶風中急旋的風車。為了讓我們記住鶚通常在高校或電線杆頭造非常考究的鳥巢,他會跳上椅子呱呱地叫。一天,他向大家示範表演翠鳥如何俯衝入水捕魚,竟把雙手合攏在麵孔前,從教室一端奔到另一端,像日本神風隊自殺飛機般一頭朝廢紙簍撞去,然後奇跡般地擦邊而過,又馬上變成引吭的美洲鶴,跳起求偶舞蹈。
梅耶斯教授不模仿鳥的動作時,就用詩般的語言歌頌鳥類。“鳥語為交響樂提供靈感;飛鳥之美成文行詩的主題,”他滿口讚語不絕,“隻須觀察一個季節,隻須學滿一個學期,鳥兒準會偷走你的心,你一生享用不盡的愉快。”
他知識淵博,時常拿我們在森林、沼澤和牧草地看到的東西作題目考我們。指著一種刺薊,他會問:“哪一種鳥用這種草墊巢?”要不,在見到被鳥喙啄得孔眼累累的樹皮時,他會要我們說出這樹叫什麼名字,這種啄樹的鳥叫什麼,鳥喙鑽啄樹木為的又是什麼。
再也沒想到,這門課我居然及格,總算畢業了。
我終於可以把野外指南和雙筒望遠鏡束之高閣了。看來,梅耶斯教授的課給我的唯一教益,隻是關於此人動作如何古怪滑稽的諸多軼聞,以及我的戲言:“我所修過最無價值的一課。”跟朋友和同事說起這些,聽者無不捧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