絕大多數人都很懷疑每年都有眾多的鳥兒造訪我們的地區。甚至很少有人能意識到半數在自己附近區域度夏的鳥類。當我們走進森林,很少顧及到我們打擾了它們的幽居,它們正在我們頭頂的樹枝上重新團聚,或是在我們麵前的地麵上嬉戲追逐。它們是來自墨西哥、來自中南非、來自海島的優雅尊貴的候鳥。

我回憶起那個集尊貴與光榮於一身的鳥家族,它是梭羅夢想在斯珀爾丁林間高屋裏尋找的高貴家族,斯珀爾丁也不了解住在他領地的鳥家族。當斯珀爾丁吹著口哨,趕著他的牛群從那窩鳥低低的大廳中通過時,它們也沒有惱怒。它們沒有進入村子裏的社交圈,怡然自得,生兒育女,它們既不織布也不紡紗,啼鳴中仿佛含有某種有節製的歡樂。

我理所當然地以為唯有斯珀爾丁這個森林主人會透露鳥兒的有趣事情,但我卻察覺到當斯珀爾丁的馬車轆轆作響地通過鳥兒的房屋時,它們有時的確受到了打擾。然而總體而言,鳥兒並不在意斯珀爾丁,就像斯珀爾丁沒發覺它們一樣。

幾天前,我在古老的鐵杉林裏漫步,我數出有超過四十位的夏日貴賓雲集在此,對於附近其它森林,它們中有許多是很普通的客人,但是對於這些古老的人跡罕至的地區卻很是罕見,且有不少對於任何地區都是相當珍稀的。發現有如此大量的鳥類共同棲息在一片森林裏,而且這片森林並不大,其中的多數鳥類在這裏築巢和度夏,這極不尋常。據我觀察,它們中多數通常在更靠北一些的地區度夏。但是鳥類的地理分布通常是由氣候決定的。盡管在不同的緯度,相同的溫度通常吸引的是相同的鳥類。高度與緯度的不同對於鳥類的影響來說是一樣的,位於緯度三十度以下的一片高於海拔的高地會具有與低於緯度三十五度以下地區相同的氣候、相似的動植物群。在我所描述的特拉華河上遊,緯度與波士頓相同,但是該區海拔相當高,因此氣候和新英格蘭北部地區更相似。向東南方向驅車半天的工夫,我就感受到了完全不同的氣候,該區域有更古老的地質組成,完全不同的森林植被, 不同的鳥類,甚至有不同的哺乳動物。在我的附近,既看不到小灰兔也沒有小灰狐,隻有大個的北方野兔和紅狐狸。上個世紀,這裏是海狸的領地,但是最古老的原住民現在也無法指出傳說中它們築壩的地點。我打算引領讀者去往古老的鐵杉林,那裏除了鳥類,還蘊藏很多其它豐富的物產。的確,毫無疑問,它們的財富主要歸功於枝繁葉茂的植物、果實累累的沼澤以及幽暗隱蔽的位置。

森林的曆史是一部英雄譜。盡管被渴望樹皮的製革工人強奪和撕扯,被伐木者掠奪,被移民者進攻和蹂躪,但它們的精神依然從未受到破壞,它們的能量也從未枯竭。雖然幾年之前一條高速公路穿過森林,但它從來就不是一條可以忍受的路:樹橫臥在路上,爛泥和樹枝充塞其間,直到旅行者最後不得不按著提示繞開它;現在沿著這條廢棄的路線行走,我看到的隻有浣熊、狐狸和鬆鼠的腳印。

大自然垂青這片森林,在它們身上保持自然的原貌。自然在此向我展示蕨類、苔蘚、地衣的原生狀態。這兒土地肥沃,到處是茂密森林。站在清香四溢的森林小路上,我感受到植物王國的力量,我周圍默默發生著的深沉而神秘的生命進程使我敬畏。

如今,再沒有帶著斧子和小鋤的敵人光顧這片人跡罕至的地區。牛群以半隱蔽的方式穿越森林,知道哪裏有最好的飼草。春天,農夫為了製糖而修剪槭樹的枝丫;七八月份,從附近鄉鎮各地趕來的女人和孩子們,穿過老樹皮林,采摘木莓和黑莓;我知道還有一個年輕人好奇地沿著緩慢的小溪去捕捉鱒魚。

在明媚的六月早晨,我懷著同樣的心情,緊張又輕鬆,也準備收獲自己的成果———追尋比糖果更美味的甜蜜,比漿果更美味的水果,比捕獲鱒魚更令人滿足的另一種遊戲。

在所有的月份中,六月是鳥類學的學生最不應錯過的月份。那時多數鳥類正在築巢,是歌聲最響、羽毛最豐滿的時期。沒有歌聲,鳥兒是什麼?難道我們不期待一個陌生者講話?直到我聽到鳥的聲音,我似乎才了解了它;然後我立刻離它更近了,它對我也懷有人類才有的好奇。我在森林裏見到灰頰畫眉鳥,把它放在我的掌心;可我依然不了解它。雪鬆太平鳥的沉默使它的周圍籠罩上一種神秘感,這既不是它的美貌,也不是它在偷櫻桃時的小把戲能驅散的神秘。鳥的歌聲包含它生命的線索,在它和聽者之間建立起某種共鳴和理解。

我沿著一條陡峭的山路而下,經過一大片糖槭林,到達了鐵杉林。當距林子二十竿遠時,我聽到林中處處響起紅眼綠鵑不停歇的鳥鳴,像小男生喜慶歡樂的哨音一樣,充滿了歡快和幸福。它是人們最常見也是分布最廣的鳥類之一。從五月到八月,在中部或東部的任何地區,不管什麼樣的天氣,你隨意走進一片森林,你就有機會聽到的第一聲鳥鳴可能就是來自於紅眼綠鵑。無論雨天還是晴天,上午還是下午,無論在樹林深處還是在山村的樹叢———當鶇類鳥嫌熱,或鶯科鳴鳥嫌天冷風大時,這個小歌手從不介意時間和地點,總是沉迷於自己的歡樂樂章。在阿迪朗達克山區的荒野,很少看到鳥類,更很少聽到鳥鳴,但是紅眼綠鵑的音樂卻幾乎總在我耳邊回響。它總是很忙,一刻不停地縱情消遣,沉迷在它的音樂體驗之中,它的曲子歌唱的是勤勞與滿足。它的表演沒有哀怨,也無特別愉悅之處,但是傳達的感情卻是特別的歡快。的確,大多數鳥類的歌聲有某種人類才有的意義,我想這是我們能從中領受到歡樂情緒的原因。對我而言,食米鳥的歌聲表達了歡喜,歌雀的歌聲是忠誠,藍知更鳥的歌聲是熱愛,貓鳥的歌聲是傲慢,白睛霸鶲科的歌聲是忸怩,隱士鶇的歌聲是精神上的安寧,而知更鳥的歌聲則含有某種軍人的氣質。

某些作家將紅眼綠鵑歸於翔食雀類,但是它更像一個蟲子殺手,極少具有鶲屬鳥類或純種林鶯的天性和習氣。它和鳴叫的綠鵑有些相似,兩種鳥常被不細心的觀察者搞混。兩種鳥都有歡樂的曲調,但後者更連貫更快速。紅眼綠鵑體形更大也更苗條,有淺淺的藍色冠,眼部上方有亮線。它的行動怪異。你看它在樹枝上蹦跳,然後在樹葉背後探尋,左顧右盼,時而翩翩飛上幾英尺,時而又蹦跳上幾英尺,不停鳴叫,偶爾換做平緩的音調,好像聲音來自某個未知的角落。當它發現喜歡的蟲子,就會從樹幹上縱身而下,先用嘴啄傷蟲子的頭,然後再咽下去。

當我走進森林,灰雪雀在我麵前飛起,尖聲鳴叫。受到這樣的打擾時它所發出的抗議幾乎是嚴厲而冷酷的。它在此孵育,卻不被認作是雪雀,它在冬天來臨之前消失,在春天再度返回,像歌雀一樣,根本與寒冷和冬天不沾邊。在不同地區鳥的習性如此不同。甚至烏鴉也不在這裏過冬,在十二月之後和來年三月前你幾乎看不到它們。

農夫們稱烏鴉為雪鳥或黑羽鳥,它是我所知的地麵建築者中最優秀的設計師,巢的位置通常在靠近樹林的路基底部。稍微挖開一點,就能露出一個半隱藏的入口,整個精美的構造就得以展現。由於牛馬毛的大量使用,巢的內部非常均勻、結實、柔軟。

從糖楓拱廊下麵穿過,我隻是停下來看了看三隻鬆鼠的古怪表演,它們是兩灰一黑,然後,穿過古老的矮籬笆,我就完全置身於真正的老鐵杉樹林之中了,一片最原始最幽靜的隱居之地。我踩在厚厚的苔蘚上,好像腳被裹住了一般,我的瞳孔在昏暗的、近乎神聖的光線下膨脹擴大。然而,無禮的紅鬆鼠跑到我身邊,對我的到來竊笑不已,或者喋喋不休地嬉鬧、歡鬧,嘲笑著這片安寧寂靜。

這個隱匿處是冬鷦鷯所選中的出沒之地。在這附近,這是我發現它蹤跡的唯一的地方和唯一的森林。它的歌聲在灰暗的通道裏回蕩,好像得到了一些神奇的共鳴板的輔助。的確,對於這麼小的一隻鳥來說,它的歌聲是很洪亮的,是驚豔和哀怨的完美結合。它使我想起了顫抖著震動著的銀舌頭。從它那噴湧而出的抒情特色中,你也許能聽出那是冬鷦鷯的歌聲,但是你需要足夠敏銳的眼神,才能看清楚這位小歌手,尤其是在它歌唱的時候。它的顏色幾乎與地麵和樹葉一樣;它從不攀高枝,而是在低矮處如樹樁上、樹根處逡巡,在棲身處伸頭探腦,狐疑地打量著每個來訪者。它長著一副活潑可愛、近乎滑稽的麵孔。它的尾巴幾乎是垂直豎起的,直直指向它的頭。它是我所知道的最不愛炫耀的歌唱家。它從不會拉足架勢,它準備唱歌時會昂起頭,像是在清清喉嚨;它棲在一根圓木上,隨意歌唱,目光平視前方,甚至會低頭看著地麵。作為歌唱家,超過它的寥寥無幾。在七月的第一周過後,我就聽不到它的歌聲了。

當我坐在軟墊子一般的圓木上,品嚐著辛辣的、略帶酸味的酢漿草,這種植物的花朵碩大且帶有粉紅色紋理,在苔蘚上到處盛開。此時,一隻紅褐色的鳥疾速飛過,落在十幾米遠的低矮樹枝上,用 “唷!唷!”或是 “唔!唔!”聲向我歡迎致意,這聲音就像你召喚狗的口哨一樣。從它那任性的、優雅的舉止和帶暗斑的胸脯,我認出它是一隻鶇鳥。這時,它發出溫柔、甘醇、像長笛一樣的曲調,那是我聽過的最純樸的音樂表達,然後,飛掠而過,我看見它是一種畫眉鳥或是威爾遜鶇。它是體型最小巧的鶇,有點像普通的藍知更鳥,它與它的同類最明顯的區別是胸前斑點的清晰程度。黃褐森鶇白色羽毛上有非常清晰的圓點,隱士鶇淡淡的青白色羽毛上,有排成一條線的圓點,在威爾遜鶇身上幾乎沒這些特征,從幾十米外望去,其胸前隻呈現出一片模糊不清的黃色。如果想把它瞧個究竟,你隻能守在它經常出沒的地方,在此種情形下,它似乎也同樣想好好看看你。

從那些高高的鐵杉林中傳來一聲非常悅耳的蟲鳴般的鳥鳴,偶爾我看到一條細枝在顫動,或是瞥見一隻鳥的翅膀掠過。我一直盯著看,直到我的頭變得眩暈,脖子也有永遠錯位的危險,但依然無法看清。不久,鳥兒俯衝下來,好像它降落在幾尺之外,正追逐一隻蒼蠅或是一隻蛾子,雖然我看見它的整個身子,但是光線昏暗,我還不是很有把握。在這緊急關頭,我拿出了槍。手中的一隻鳥抵得過林中的半打鳥,對於鳥類學研究的目的,這話更有意義。在鳥類研究中,沒有抓個活的、沒有標本,就不能取得準確而快速的進展。從它的習性和形態上判斷,很顯然這是一隻鶯。但是,是哪種鶯呢?經過觀察,我說出了它的名字。深橘色或是火焰色的喉和胸部,眼的上方和冠頂也是同樣顏色,背部是黑白雜色。相比之下,雌性沒有那麼顯眼奪目。橙喉鶯似乎是它最適合的名字,它的專屬綽號。但是不是這樣,它注定被冠以某位發現者的名字,也許第一個向它的巢穴開槍,第一個搶走它配偶的人是布萊克波恩,因此它被稱為布萊克波恩鶯。“燃燒”,在此處既指鶯的顏色如火在燃燒,又指其第一個發現者的名字 “波恩”,所以具有雙關語作用。

似乎足夠貼切,因為在陰暗的常青樹林中,它的喉嚨和胸像火焰在跳躍。它有很棒的鳴音,讓人想起紅尾鴝,但音調沒有那麼優美。除此之外,我在附近其它森林裏沒有見過它。

在同一地區,我也被另一種鶯所吸引,為了看清它的廬山真麵目,也經曆了同樣的困難。那是一種與眾不同的曲子,尖利而帶有噝噝聲,在古老的樹林中聽起來十分悅耳。人們在長著山毛櫸樹和槭樹的高原要比在這些僻靜之地帶更常聽到它。如果將這隻鳥放在手中,你會忍不住驚呼:“真漂亮啊!”如此小巧優雅,它是最小的鶯,嬌弱的藍色背羽,肩部點綴著淡銅色的三角形斑點,上顎呈黑色,下顎是金黃色,黃喉,前胸呈深銅色。它被稱為藍色黃背鶯,雖然它的黃色更接近青銅色。它非常纖巧和漂亮,我認為它是最英俊、最小巧的鶯。每當我在那些外貌粗獷野蠻的野生動物中發現如此的優美與纖巧時,總是會感到驚訝。但這是自然法則。來到海邊或是爬上山巒,在最粗獷和最野性的自然中,你同樣也會發現最優美最精致的一麵。自然的偉大和微細遠超乎你的理解程度。

一旦我走進森林,當鳥兒的歌聲漸漸地減弱,我麵對著周圍那靜謐的林木沉思時,來自遙遠密林深處的一個旋律傳到我的耳畔,對我而言這是自然界中最美好的聲音———隱士鶇的歌聲。我常常聽到它在遠處歌唱,有時在四分之一英裏以外,我隻聽到它音樂中較為強烈和完美的部分。在鷦鷯和鶯類整齊的歌聲中,我辨聽出這種純淨而安詳的聲音,好像居於高遠處的一個神靈,在慢慢吟唱一個聖潔的旋律。歌聲喚起我對美的感受,讓人想起自然界中沒有其它聲響能夠給予的寧靜與神聖的祝福。與晨禱相比它更像是暮歌,盡管我在任何時候都可以聽到這樣的歌聲。這聲音極其簡單,我說不出其魅力的秘密何在。“噢,圓潤!圓潤!”它似乎在說:“噢,上蒼!上蒼!噢,雲消!雲消!噢,霧散!霧散!”歌聲點綴著最美妙的顫音和最精美的序曲。這不是像唐納鳥或蠟嘴鳥那樣驕傲華美的曲調,沒有狂熱,也沒有激情,沒有什麼個人情緒,仿佛是一個人在最佳時刻所獲得的那種寧靜、甜美而又不失莊重的聲音。它使人意識到隻有高尚情操,才可以理解的那種平和又深沉莊嚴的歡樂。幾天前的一個晚上,我登上山岡,去看月光描繪的世界,這時聽見離我幾十米處的山巔附近,傳來隱士鶇的夜曲。伴著一輪剛剛湧出地平線的滿月,在人跡罕至的山上聽見這樣的曲調,相比之下城市的壯觀和現代文明的自豪,都顯得那麼廉價和微不足道了。

很少見到兩隻同類鳥在同一時間同一地點一起歌唱,以示高低,像黃褐森鶇或威爾遜鶇。我曾觀察過,從樹上打下其中一隻,不到十分鍾在同一棲息處會有另一隻重展歌喉。那天晚些時候,當我穿越老巴克皮林的腹地,突然聽到從矮樹樁上傳來歌聲,說來奇怪,它並沒有受驚,而是提高它神聖的聲音,好像它絲毫沒被打擾。我打開它的嘴,發現裏麵燦若黃金。我期待著看到裏麵鑲著珍珠和鑽石,或是從裏麵飛出天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