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將吃剩的飯菜分類收拾好,又把碗筷一一洗淨,然後搬了條矮凳,摸索著,坐到屋角。
火膛“嘩嘩剝剝”。暗紅的火舌一伸一縮,安詳地舐著水鼎,如舐一段令人傷懷的往事。
大家都不出聲,最調皮的小侄兒雲雲,這時候也靜下來,撲閃著那雙好看的大眼睛,一忽兒看看奶奶,一忽兒瞧瞧爺爺。
我知道,最難堪最不願意的時刻到來了。
母親伸出粗大卻枯萎的的手,示意雲雲過來讓抱,可小家夥不識趣,把頭埋進了媽媽懷裏。
母親很尷尬,摩挲著手掌,放到膝上,又拿開,但沒地方放了。
誰都不願意先開口。
母親說,“我不打杯油茶呷。”
都說剛剛放落飯碗,飽著哩。
我於心不忍,說:“打吧。”
母親看著我,竟是滿臉的感激!
我鼻子陡地一酸,鹹鹹的淚水流進了嘴裏……
剛到家,母親就對我說:“去把大哥二哥兩家喊攏來,呷個團圓飯吧。”母親的聲音很淒婉,如深秋茅草的倒狀,來自不勝冷風蹂躪的無奈。我無法揣度這悲哀的深淺,但我明白這晚餐的意義,從今而後,我那用一輩子辛勞撫育兒女長成的母親,得依靠兒女們生活了。
人全部攏來時,母親正艱難地勾著背,一個人忙著弄飯菜。切臘肉時,母親努力要切得快而勻稱些,但手抖著,明顯不聽使喚了。
我挽起袖子,準備幫忙。母親說:“別弄髒衣服,一邊去。”
大嫂二嫂湊在一起洗白菜,母親見了,大聲喝斥:“我還行,還不到呷冤枉的時候!”嚇得兩位嫂子乖乖退到一邊。
一頓飯菜弄下來,足足花了三個小時。母親鬆馳的臉頰讓油汙弄得一塌糊塗。所有的好菜都被搜出來弄了,桌子已經擺不下。母親不住地喊:“呷呀,你們呷啊。”倒是自己先吃不下了。
弄菜時,母親肯定沒曾想這將是一餐什麼樣的飯,沒去想沉重的氛圍會怎樣地影響我們強健的胃口。
她想的隻是我行,我還行。
是的,母親行。
母親是一位最最勤勞的女人,嫁給父親時,全部的嫁妝是一床印花土被和一隻大公牛。大公牛不能生崽,母親能生,於是有了我們三男三女六兄妹。但母親是否想過,多子並不意味多福呢?
記得小時候,我們兄妹過生日,沒雞蛋呢,衝母親直嚷嚷,人家阿根平時還吃雞蛋呢!母親總是拍拍我們臉蛋,說,乖孩子,莫跟人家比,鄰居的孩子雨天不用砍柴、不用尋豬草,母親又拍拍我們屁股,說,乖孩子,莫跟人家比。
母親是那樣的不講道理。
後來,我們長大了,母親憑自己的經驗和意誌為哥哥們操勞了婚事。嫂子都是母親娘家人,均比兩位哥哥大幾歲。母親說,高山的女人勤快,本份;又說,女大兩,有福享,女大三,如做官。然而生活,並非總是能如人願的。正當母親用不顧身體累垮的勞動,為全家設計美好未來時,家庭發生了裂變。
一個大忙的收割天,大嫂無緣無故在床上躺了兩天,於是分家了,因為弟弟妹妹能吃不能做;又一個春耕忙月,二嫂分出去了,因為母親太多嘴,又有太多的客情。整個寨子誰不知道,母親對做工懶懶散散的人,恨得眼睛流膿,而吃人家東西,必定二倍三倍地回請人家。
這樣,撫養我們弟妹的重擔全壓在了父母肩上。
也許母親不會忘記八三年那個夏季的雨天。那是個怎樣的夏天!雨黑黑的,下個沒完。一切的一切籠罩在黑色之中。我高考差9分。僅僅9分。讓生活踐成駝背的父親於隆隆雷聲裏大發雷霆,說祖宗不得力,不讀了,明天薅田去!
當時我遊弋在絕望的雨幕裏了。9分與薅田,是怎樣一種關係呢?
沒想到。絕對沒想到。母親冒雨回了娘家。傍晚回來時,母親身子直篩糠,嘴唇凍得烏紫,眉尖上流下的雨水,蚯蚓無顧忌地爬進母親嘴角裏、脖勁內。母親摸索了半天,從濕得緊粘在一起了的衣袋裏摳出五十元錢!
第二年,我考上了大學。父親樂得直跳,說,我兒,祖宗顯靈啦顯靈啦!母親沒笑,卻躲進房裏,悄悄哭了。
那時候,生活的枝枝葉葉是那麼沉重,但卻始終未曾壓折母親這棵生命之樹。如今,母親老了,母親再不能肩一捆柴禾,如唱一首柔情的山歌,再不能夠用靈巧的手指,梳理那一輩子親切的土地。母親深深陷入年齡的陷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