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整天,安提奧楚斯的母親都在推測:按她孩子所說的神父要來看她,到底是為了什麼目的,不過她仍須盡量不露痕跡,要裝作並不知他要來訪的模樣。也許他要談談高利貸,或其他她所從事的副業,要不就因為她常出借夫家傳下的一些古代遺物,但那純粹是為了救濟窮病,當然每次都得收點小錢。也說不定他是來借錢的,自己用或是代別人借。不管到底是為什麼來的吧,等到最後一位顧客一離開酒館,她就跑到門口站定,兩手揮在滿裝銅板沉甸甸的口袋裏,朝外看到底有沒有安提奧楚斯的影子。
但立刻她又假裝在忙著上門,事實上她已把下半扇關好,彎下身去扣門閂了。她身材雖然高大、碩壯,動作卻很利落,比起這兒其他的婦人,她的頭算小了點兒,之所以看來很大,是因為她盤了一大堆黑辮子。
神父走近的時候,她直起身來,莊重地向他問安,然而她那對黑色的眼睛卻熱烈且頗有含意地直射著他的眼睛。她請他到酒館後麵的屋中去坐,安提奧楚斯也用渴望的眼神求她再堅請一番。可是神父很直爽地說:
“不必了,我們就在這兒坐坐吧。”說著,就在小酒館中慣見的一張長方、染滿酒漬的桌旁坐了下來,安提奧楚斯知道隻有遵命的分兒,就退到他身旁,眼睛卻四下裏張望,看看一切是否收拾得很整齊,也擔心會有遲來的顧客進來打擾他們的商談。
沒有人來,一切都就緒了。一盞巨大的汽油燈將他母親龐大的身影投射在小吧台後麵的牆壁上,吧台的架子上擺滿了五顏六色的酒瓶,燈光剌眼地照在酒館另一邊排列的黑色小酒桶上。除了神父坐的那張桌子與另外一張較小的桌子之外,酒館裏沒有其他的家具,門口上方掛了一把掃帚,一來是告示過路人這是酒館的大門,再來也可以招引蒼蠅不要老是盯著酒杯。
安提奧楚斯盼望這一刻已經盼了一整天了,心想也許有什麼神秘將可揭曉。他怕閑人闖了進來,又擔心他母親有失儀態。他但願母親更謙恭一些,在神父麵前表現得再溫婉一點兒;然而她母親卻又坐到了吧台的後麵,一副穩若泰山的威風倒像位龍椅上的皇太後。她好像根本不知道在酒桌旁坐著,看起來跟普通顧客並沒有兩樣的人,其實是個能顯現神跡的人;而且她對這位今天晚上為她酒館帶來大好生意的恩主,居然沒有表示任何感激之情!
終於,保羅總算先打開了話題。
“原想也能跟你先生一塊兒談談的,”他說著把手腕放在桌上,兩隻手的手指頭並在一起:
“可是安提奧楚斯告訴我他得到主日禮拜才能回來的。”
那婦人隻同意地點了點頭。
“是主日禮拜才能回來的,但是你要是想見他,我可以去叫他。”安提奧楚斯插了一句,可這份殷勤在座的另外兩個人一點兒都沒注意。
“我是來談這孩子的事的,”保羅又說:“我想這時候你該好好考慮一下將來叫他做什麼了。他已經不小廠,你或是讓他學一行手藝,要不,想讓他當神父的話,可得認真地想想你得擔負的責任。”
安提奧楚斯剛張開嘴,見他母親要說話,他就又閉上了,然而那稚氣的臉上卻蒙上一層頗不以為然的神色。
婦人立刻抓住了這個場合,她一向不會錯過任何機會誇讚丈夫,並為自己嫁了個大她許多的男人做一番辯解的:
“我們馬丁啊,神父您是知道的,可是世上最光明正大的人了,他是個好丈夫也是個好父親,您再也找不到比他更好的技工r。村子裏還有比他更勤勉的男人嗎?您說說看,神父,您是知道這兒的人把咱們村子懶成什麼德性了吧!所以,我說呀,要是安提奧楚斯得選一行手藝,他隻有學他爸爸這行,這是他最好的出路。這孩子可以隨他心願,愛幹什麼就幹什麼,他就是什麼都不想幹(我這可不是說空話),也不至於淪為盜賊,感謝天主!要是他想選一行跟他父親不同的行業,那就得他自己去拿主意了。他要想當個燒炭的,就讓他去燒炭;要當木匠,就去當木匠;要做苦工,就去做苦工“我要當神父!”那孩子說,嘴唇微顫著,眼神是熱切的。
這樣,他的命運就經他決定了。
保羅的手垂到了桌上,他四下裏打量了一番。很突然地,他感到自己竟然對別人的事發生了興趣,真是荒謬可笑的事。他連自己的問題都解決不了,又怎麼可能去解決安提奧楚斯將來的問題呢?這孩子充滿熱切期望地站在他麵前,像一塊炙紅的鐵等待著鐵錘敲打成形,每一句話都有力量能成全他也能毀了他。保羅有些羨慕地盯著他看,在他良知的深處,他非常讚許他母親所做的決定,讓兒子按他的天性自由發展。
“天性是不會把我們帶錯路的,”他大聲地說。腦子又走上了自己的思路:“可是安提奧楚斯,現在當著你母親的麵,你可以告訴我們你到底為什麼想當神父。你知道,當神父可不是一種手藝,這跟燒炭、做木匠是不同的。你現在覺得這是一種很容易、很舒服的生活,可是日後你會發現是相當艱苦的。所有男人可以得到的歡愉與樂趣,我們做神父的都不準享有;如果我們真的有心侍奉天主,我們的生活就隻是不斷地犧牲。”
“這我知道孩子很簡單地回答:“我是真心要侍奉天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