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冬日的清晨,籠罩在一片茫茫白霧裏,已經是上午九點了,十歲的胡成海還躲在被窩裏偷懶,他聽見母親從大門外急急忙忙跑進家的聲音,她的厚底布鞋每走一步石板路就發出悶悶的一聲響,因此,聽起來這串聲音是那麼急促,像連在一起的感歎號。沒等他緩過勁來,母親已經掀開他的被子喊到:快,快起床,你姨媽回來了,在你姥爺家呢,你和母親一起去看看她吧。
胡成海在心裏暗暗盤算了一下,原本還想賴床,但多次聽母親說起過這個姨媽,是母親心裏十分想念的一個人,胡成海禁不住內心的好奇,又想去看一看。
快點起床,你姨媽每次來信都提起你,你小時候還抱過你呢,你長大了,應該主動去看看她的。母親說著,就掀開了他的被窩。就這樣,胡成海揉著眼睛跟著母親去見了姨媽一麵。
令胡成海感到驚訝的是,他看到的姨媽隻是一個陌生而憔悴的女人,她和母親的姐妹血緣並沒有讓胡成海感到多一點點的親切感,倒是姨媽牽著他的手左看右看,說這孩子都這麼大了,咱們姐妹也不知道多少年沒見麵了,沒說幾句話眼淚又掉下來了,母親也跟著流起了眼淚。
在胡成海眼裏,這個大富人家的二房並不像他想象中的那樣全身綾羅綢緞,相反,卻很樸素,一件洗得發白的藍色棉布盤扣衫,肩膀上有補丁,黑色的棉褲也有補丁,總之,這些一個接一個的補丁像是一張接一張的嘴,想用各種方式告訴胡成海,這個姨媽的生活並不象他想象中的那麼富足。他之前聽母親說起過,姨媽即使做了二房以後還是起早貪黑的做活,她的地位依然在那個家庭裏是最卑微的,隻不過是比丫鬟時候稍好了一些。
這次姨媽帶回來的禮物是一盒西鳳祥的小點心,用黃棉紙包裹成四方形,那小點心比大拇指大一點點,又酥又脆,可惜胡成海隻吃了一個,眠著舌頭還想吃,便被母親嗬斥住了,一大家子人相互謙讓著。那時候日子都不富裕,大家都清楚這點心也是姨媽省吃儉用存下來的,誰會想到轉眼之間,那個可憐的女人就成了剝削窮苦老百姓的地主婆。
他在心裏暗暗叫屈,從他們的話裏知道姨媽大概也被害了,盡管之前他對於自己和姨媽之間的血緣關係沒有太明顯的感受,此時,心裏有一陣陣的疼惜。同時,也不得不敬佩這些人的神通廣大,連胡成海這個親侄子都在心裏幾乎忘記了還有這麼一個姨媽,居然被他們知道了,是誰將他千裏之外的家族史查得一清二楚。
胡成海使勁地梗著頭,又被幾雙手強行按了下去,像一隻垂死掙紮的鳥兒。就在這時候,這個上海男人暴發出了一句地道的雲南話,一句雲南山裏漢子常說的粗話:你們這些狗雜種。台上的人為這句話僵持了幾秒鍾的時間,這句雲南粗話從一個上海男人口裏說出來顯得多麼不協調,像一個有錢人家的大小姐穿了一雙礦工的粗布鞋,笨重得像個笑話,隨著這句話平穩地落到台子上,他身邊的所有拳頭和腳尖朝著胡成海瘦弱的身子落了下去。
站在球場邊上的羅惠看著這一切,場上的人漸漸散去了,做為走資派胡成海還必須長跪三個小時進行反思,羅惠看著胡成海跪在那裏,他的雙手被捆著,包裹得像一個肉粽子。這個來自上海的男人,她明白,在他的骨子裏一直存在著上海大都市的傲氣,然而現在,他長跪在雲南的大山深處,長跪於一群不知名的雲南人之中,他的雙膝之下,是雲南厚實的土地,而他正對麵的西方,那裏或許正是他的故鄉上海,那個漸漸變得陌生的城市已經將他拒之於千裏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