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7年深秋的一個傍晚,周總理來到東四八條章士釗先生住處訪問,向章老了解香港的一些情況(章老在香港有一位夫人,他每年去港看望一次,當時正從香港回北京不久),這次,總理順便到前院看望了先父(章老當時住在我家後院)。我的大哥朱澤農、姐夫章以吳和夫人羅婉容(章以吳原娶我二姐朱淇筠,我二姐病故後,續娶羅婉容)等都在場。
寒暄了一陣以後,總理說他在北戴河看到一通碑文,上麵有他叔父周嘉琛的名字,問先父知不知道。先父說:“民國2年,我任內務部總長,舉辦縣知事訓練班時,他是我的門生,當時他正在臨榆縣知事任內(北戴河屬於臨榆縣治)。”總理打趣地說:“那你比我大兩輩,我和章文晉同輩了。”
這樣把話題扯開以後,總理詳細地詢問了先父的起居,並問生活上有什麼困難。又問:“送給你的《參考消息》,收到了沒有?”先父說:“他們每天都拿給我看,字太小,沒法看清楚。”總理說:“這是專治我們老年人的,叫我們看不見。”他當時即指示秘書,以後給老人的文件一定要用大號字印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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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理和大家在一起,談笑風生,平易近人,一點沒有架子。先父讓總理煙時,他說,他不吸煙,隻是在同馬歇爾談判時吸過一個時期,因為太費腦筋;後來就戒掉了。他又說,我愛喝酒,茅台酒能喝一瓶。正閑談間我的兒媳徐緒玲下班回來,在和總理握手時,我介紹說:“她是徐世昌的侄女。”總理說:“徐世昌,字寫得好,中南海有許多他寫的屏風,有空你(指徐緒玲)可以去看看。”
先父出於待客的禮節和對總理這樣一位貴客的敬意,執意要家人上茶。總理隨行的保衛人員為了對總理的安全負責,便向我們家裏人擺手,示意不要送茶。我們對於先父的心情和保衛人員的職責都是理解的,但是越是理解雙方的心情,也就越感到左右為難。最後,出於對總理的一片敬意,隻得將茶杯和糖果放到了中間的桌子上。先父眼花耳聾,沒有看清以上的情形,仍在不斷催促我們“上茶”“上茶”。沒想到這時總理親自走過去,坦然自若地端起茶杯,呷了一口,然後將茶杯放到了自己身旁的茶幾上,並且還吃了送上來的糖果。總理的這一舉動解除了我們尷尬的處境,使我們十分感動。那天總理乍來時,我們全家人的心情是既喜悅,又有一些“誠惶誠恐”,總好像在總理和我們之間有一種無形的距離。但當總理喝了茶、吃了糖以後,那種拘謹的氣氛就一下子消失了。總理的坦率、平易、誠懇、親切和對人的信任,像一股熱流溫暖著我們的心。
先父耳聾,在和總理談話時,經常打斷總理的話,總理總是耐心地對他反複加以解釋。當總理談到黎元洪時,先父聽不清,幾次問總理,總理耐心地一次比一次提高聲音回答,還笑著解釋說:“大總統嘛!”每當先父打斷總理的講話時,我們就向他擺手,示意不要打斷總理的話,總理看到後說:“不要阻止他,讓老先生說麼!”總理這種平易近人的作風,給我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先父當時對文字改革有些不理解,在談話中說:“是不是改革以後,我們這些老頭子都成了文盲啦?”總理聽罷大笑,指著在座的章士釗先生說:“他參加了會嘛!情況他都了解,以後請他給詳細介紹介紹。”先父在葬俗上思想較舊,擔心身後被火化,在總理快要告別時,他對總理說:“國家不是說人民信仰自由嗎,我不願意火葬。我死了,把我埋在北戴河,那裏有我繼室於夫人(即我的母親)的塋地。我怕將來辦不到,所以才和你說,你幫我辦吧!”我們沒想到先父會提出這樣的問題,忙去阻攔,但是總理卻又一次製止了我們。等先父說完後,總理對著他帶的助聽器話筒說:“我一定幫你辦到,你相信我,放心吧!”先父聽到總理的回答,連連點頭,臉上露出了欣慰的神色。
朱啟鈐和周恩來的這些交往,把北洋人物和新時代完美地結合起來了。如果不是朱啟鈐的高齡,如果不是周恩來的坦率待人,這個佳話可能根本就不會出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