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茶·水
《汲江煎茶》
活水還須活火烹,自臨釣石汲深清。
大瓢貯月歸春甕,小杓分江入夜瓶。
雪乳已翻煎處腳,鬆風忽作瀉時聲。
枯腸未易禁三碗,生聽荒城長短更。
——宋·蘇軾
一
《茶疏》裏說:精茗蘊香、借水而發,無水不可與論茶。袁枚在《隨園食單》裏也說道:欲治好茶,先藏好水。張大複在《梅花草堂筆談》中也說到茶與水的關係:茶性必發於水,八分之茶,遇十分之水,茶亦十分矣;八分之水,試十分之茶,茶隻八分耳。
好茶好水,恰似金玉良配。
對茶的苛求可以儲備,但是水很難,因地製宜比較多,並不是隨手可得山泉或者梅花上的雪或者竹葉上的露珠,但一定要就近選擇最好的。
所以,在這樣一個晚上,酒後,月圓,無眠,寂寞與荒寒頓生,這情境,隻有茶可清心,可醒腦,但是烹茶是有講究的,需活水才更完美。於是,大詩人提了容器,親自到江邊取活水。夜半,江邊寂寥空曠,並無人語,月色,江聲,人影,組成一幅清冷簡約的畫麵。
他彎腰取水,腳踏釣石,手握水瓢,舀江水灌進容器,月影碎了,又瞬間合攏。取完江水,踏著月色回家,生爐子,煮茶,一直看著那茶翻騰起乳白色的泡沫,熱氣氤氳而起,香氣蔓延滿室,便心清氣朗起來,這便是茶的神奇作用,很快衝淡了此時的孤清寂寞。孤窗,孤影,有了這茶相伴,夜也柔和了許多,連遠處傳來的空曠的更鼓聲,也似乎有了韻味。
宋朝楊萬裏給了此詩高度評價,他在《誠齋集》中寫:東坡煎茶詩“活水還須活火烹,自臨釣石汲深清”,第二句七字而具五意:水清,一也;深處汲清者,二也;石下之水非有泥土,三也;石乃釣石,非尋常之石,四也;東坡自汲,非遣卒奴,五也;大瓢貯月歸春甕,小杓分江入夜瓶,其狀水清美,極矣;分江二字猶難下,雪乳已翻煎處腳,鬆風仍作瀉時聲,此倒語也,尤為詩家妙法。論到最後一句,楊引詩作:枯腸未易禁三碗,臥聽荒城長短更。謂:山城更漏無定,長短二字有無窮之味。
一篇之中,句句皆奇,一句之中,字字皆奇。詩人以我觀物,雖為我之境,然情景交融,可謂言有盡而禪意無窮。
茶與詩,茶與禪,茶與心,茶與水,如月穿潭底,似風過山林,融為一體,無他無我,無世無俗。
茶是文人心態和精氣神兒的體現,蘇軾被貶儋州做此詩,正是飄零愁前路的時候,卻保持了曠達超然、清高剛正,如茶。
楊萬裏是在意境上評價和品味詩,胡仔卻覺得,蘇軾取活水煮茶的行為,實在是悟到了茶之真諦和絕高境界。
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寫道:此詩甚奇,道盡烹茶之要。且茶水非活水則不能發其鮮馥。東坡深知此理矣。
清代的吳喬在他的《圍爐詩話》中幹脆說:子瞻煎茶詩“活水還須活火烹”,可謂之茶經,非詩也。
蘇軾是愛茶人,一生寫茶詩無數,深諳茶禪之道,對水的研究和要求自然也高,所以才有了“可謂之茶經,非詩也”一說。也可見,水,才是茶之魂。
二
蘇軾深夜飲茶,不惜大動幹戈,半夜跑到江邊去提水,因為他信奉活水活火煮茶更妙。
愛茶的人都是完美主義者。所以,茶人雅士對水的要求一直很高。按照陸羽的說法,煮茶水分三六九等,分別是山水,江水,井水。其山水,揀乳泉、石池漫流者上;其瀑湧湍漱,勿食之,久食令人有頸疾。又多別流於山穀者,澄浸不泄,自火天至霜郊以前,或潛龍蓄毒於其間,飲者可決之,以流其惡,使新泉涓涓然,酌之。其江水,取去人遠者。井,取汲多者。
可見,煮茶,不但水有優劣,怎麼取水,取哪裏的水,都有說道,雖然山泉為上品,但是山泉水,也要取源頭、緩慢流動的水,千萬別去取湍急的瀑布水,雖然都是山泉,後者飲用,會生頸部疾病。山泉水,霜降前的水也是不能煮茶的,因為會滋生大量細菌,要取新鮮流動的;江水,則要取人跡不到的水,也就是江心水;井水又相反,不能取冷僻處的,越多人汲越好。
由此看來,蘇軾所取的江水隻能算中等,煮茶,第一好水應該是山泉水,但第一好水十分難得,隻見陸羽羅列的取水之道,就已經夠繁瑣,所以,江心水,是一個絕好的選擇,簡單,方便,幹淨,符合煮茶精髓。
白居易:
蜀茶寄到但驚新,渭水煎來始覺珍。
滿甌似乳堪持玩,況是春深酒渴人。
講用渭水煎四川茶,其實也是江水,渭水,亦是活水,所以白居易入詩,自然將渭水比作名泉,可見,文人雅士們都是認可陸羽的說法,名泉水為第一好水。
鄭板橋也有句子:汲來江水烹新茗,買盡青山當畫屏。亦是汲江水煮新茶,一盞入口,精氣神兒都提上來了,好像一下子擁有了全世界。
揚子江心水,蒙山頂上茶,自古被譽為水與茶的絕配,茶中極品,水裏極珍,揚子江心水,是指泠泉。隻是,天下之大,名泉江水之多,孰優孰劣一直也有爭議。
茶人張又新撰《煎茶水記》,專論天下宜茶之水,把揚子江心的泠泉評為天下第一泉。無錫惠山的惠泉,列為天下第二泉,名震天下。杭州虎跑泉排名第三,為天下第三泉,但,西湖龍井和虎跑泉的天然絕配,名聲又超越了前麵兩泉,古人有“山水為泉,泉取西湖,西湖取龍井,龍井取虎跑泉”的說法。虎跑泉水質甘洌醇厚,清代詩人黃景仁在《虎跑泉》詩:
問水何方來?南嶽幾千裏。
龍象一帖然,天人共歡喜。
而在陸羽《茶經》中對煮茶之泉的排名中,虎跑泉又排到第七位去了。到了乾隆那裏,北京的玉泉,又成了天下第一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