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茶·禮
《寒夜》
寒夜客來茶當酒，竹爐湯沸火初紅。
尋常一樣窗前月，才有梅花便不同。
——宋·杜耒
一
寒冷的冬夜，窗外白雪皚皚，天上月色清明。這樣的時候，心是清的，也是空的，正好來了客人，正和心意，於是煮了茶來。主客對坐，一邊談笑，一邊看著火爐裏的火苗漸漸紅起來，水汽氤氳中，水滾起來，整個房間也暖起來。茶入杯，杯握在手裏，對麵是老友，唇邊有茶香，燭火盈盈冉冉，宛如跳動的天使，窗外有雪，天上有月，月下梅花，身姿綽約妙曼，這樣的時刻，足以讓人愉悅和有傾談的渴望。
大概是這個時刻太開心了，喜悅如花般開放，讓詩人覺得不可思議，於是尋思道：這情景和每天也差不多啊，怎麼會突然覺得哪裏不一樣呢？難道是因為窗前新開的梅花？那幽幽的香氣和婉約的身影讓這個夜晚如此不同了？
後世讀此詩，不能不感歎和羨慕，詩人心境清幽，居住環境優雅，生活從容，有好友陪伴，有香茶待客，有梅花點綴窗前，還有一輪明月高懸於窗外。爐火令屋暖，茶香令心暖，這所有的一切美好，將寒夜的清冷逼退，還原了一個其樂融融的場麵，流露出詩人高雅而滿足的心態。
茶待客，茶做酒，比真的酒待客要儒雅許多，酒是豪放型的，茶卻屬於清雅和傾談，詩人很懂得拿捏氣氛。
寒夜客來茶當酒，平白樸實，卻是茶詩史上的名句，可見曆來人們讀詩，並不都喜歡華麗精致的句子。
這句詩成為經典，還有一個原因——包含了中華民族曆史悠久的以茶敬客之禮和文化底蘊。
酒敬客，茶敬客，都是中華文化中的禮節。
酒隻有在宴席上才有用途，茶卻是隨時的待客之禮。
家裏來了客人，迎進來之後，要第一時間燒水沏茶，這曾經是孩子們的一項家教內容。很小的孩子就在耳濡目染中學會了，見客人進門，父母寒暄，伶俐的，已經跑去燒水沏茶，老實的，也會被父親或者母親吆喝一聲：還不給某某沏茶來！孩子便熟練地燒水，洗壺，倒茶葉，衝入沸水，茶葉並不名貴，也許隻是小商店賣的那種最末等的茶葉末，味道青澀，卻也代表了主人一家滾熱的心。尤其是冬日，一杯滾熱的茶在手，連心都是暖的。客人便覺得自己是受歡迎的客人，心內滿足，主人也全了待客之禮，臉上矜持而端莊。一杯茶，拉近了人與人的距離，也免去了純粹相對的尷尬——喝一口茶，主人馬上站起來再添了新茶來，於是，話題就接下去了，寒暄並熱鬧著，並無冷寂。
以茶代酒，其實是詩人的虛寫，此時此刻，並不是請客人吃酒的時候，所以茶才是必然的待客之道。
底層百姓家裏，一杯茶是待客之道，簡單明了，沒有繁複的禮儀和寒暄，主客都明白，一杯茶足以。
古時，大戶人家或者官家，才有捧茶獻果之說——不但要給客人獻茶，還要擺上精美的點心瓜果，也就是茶點。這是講究人家的做法，並不是客人多麼重要的意思，基本禮節是，茶要雙手捧出，而且茶杯不能倒滿，要留有餘地，民間有酒滿敬人、茶滿罵人的說法。
清代，官場中對於茶敬客的規矩更是繁複起來，比如，官吏見客，寒暄後落座，是要獻茶的，這茶是禮節，也是應酬，仆人要用托盤端出兩個蓋碗茶，一個給主人，一個給客人，這茶卻是不能喝的，純粹是一種禮節（其實是一種浪費）。客人告辭時，主人左手把茶托端起，右手一按茶杯蓋，便是端茶送客的意思。還有一種，主客不歡，主人突然站起來做這動作，便是送客的意思了，說白了就是攆你走。
二
茶被人們仰之為崇高的道德象征，滲入到民間文化中，自然各種人生大事、重要場合都離不開茶的影子。
待客之外，訂婚、結婚等都會隆重推出茶之禮。
茶漸漸成為生活必需品，不僅成為迎客待客的禮節，還被列入婚嫁媒聘之物。
《天中記》：凡種茶樹，必下子，移植則不生。固婦聘必以茶為禮，蓋意取繁殖，而兼勵貞潔也。
也正是因為這個理由，茶樹不能移，符合古代對女子要求的貞潔之道，而且取茶樹繁殖之意，茶開始活躍在婚嫁之列。
《紅樓夢》中就有茶聘之說。
第二十五回，王熙鳳得了暹羅國進貢的茶，她自己吃了覺得太淡，於是分給大觀園眾姐妹和寶玉，結果寶釵寶玉也都覺得不好，唯獨黛玉喜歡。王熙鳳便叫她派丫頭再去取去，又說：我正好有事要找你呢。黛玉嘴厲害，對眾人說：你們看看，我才吃了她家一點茶，就要使喚人了。王熙鳳自然不是省油的燈，馬上回嘴道：你既吃了我們家的茶，怎麼還不給我們家作媳婦兒？
黛玉羞極，要惱，被寶釵勸回來。
吃了茶跟做媳婦有什麼關係呢？就是茶聘之說了。
明郎瑛《七修彙稿》謂：種茶下子，不可移植，移植則不複生也。故女子受聘，謂之吃茶。又聘以茶為禮者，見其從一之義也。
宋胡納《見聞錄》也有記載：通常訂婚，以茶為禮。故稱乾宅致送坤宅之聘金曰茶金，亦稱茶禮，又曰代茶。女家受聘曰受茶。
孟元老《東京夢華錄·嫁娶》也談到了宋代婚嫁中的用茶：道日方行送聘之禮，且論聘禮，富家當備三金送之……加以花茶、果物、團圓餅、羊酒等物，又送官會銀鋌，謂之下財禮。
沒有茶禮，不能訂婚結婚。
江南婚俗中，還曾有三茶禮之說：訂婚時下茶；結婚時定茶；同房時合茶。《紅樓夢》賈家原籍金陵，也算南方了，婚俗中想必也有三茶禮之說。
女子受聘，便是吃茶，王熙鳳一句：你既吃了我們家的茶，怎麼還不給我們家做媳婦？是調侃，卻有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