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話說:“一方水土養一方人”。廣州西關是一個藏風聚氣之地,曲徑橫巷通幽攬勝,紅男綠女如癡如醉。西關之女,水浸煙染,出落得水般流暢。細皮嫩肉櫻桃嘴,柔情萬般風流心。如今,那外表破碎的九曲十八彎小巷依然繚繞人心,嵌在羊腸小巷上的小院小樓喧囂不止,讓人品出活著的興味,那是對過去刻意懷念,對未來過分憧憬的躁動。
許是老天爺遇到了煩心的事,一連好幾個月都沒有笑臉,總是一幅灰蒙蒙的,且帶著一股腥臊味的樣子。荔枝巷早就沒有一間完好外牆的房子了,歲月的衝刷,加上這陰霾天氣,整條巷給悶得滲出了略帶鹹味的汁,使人想起那返潮的鹹煎餅或是隔了夜的油炸餅。誰都知道,這並不是春天並不是梅雨季節。老鼠不堪折磨,趁著中午的寂靜,竟也吱吱作響怪叫著不時伸出頭來看看巷上的人們那種煩與悶。蟑螂在巷上轉了幾個圈,也弄不明白老鼠在怪叫什麼,抖一抖那閃著光的燕尾服,頗具紳士風度的湧回下水道裏涼快去了。整個街道一片死氣沉沉的樣子。
不知不覺間,荔枝巷的最高建築,關家的三層小洋樓8號冒出一股陰森森的寒氣來,使勁的抖了兩抖。仿如一個慘遭蹂躪的小姐,在遲暮之年不勝早春的寒峭。人常說,瘦死的駱駝比馬大,8號和周圍那些更加敗落、了無生氣的小房子相比,顯然還有大家的風範。似在訴說著它曾經輝煌和美豔的故事,還有那神秘的往昔。住在這房裏的金老太太陳佩瑩如今人稱九姨的最清楚。街巷冷靜下來的時候,她會冷不防地盯著雅女問:“這荔枝巷有幾個鬼神?最近他們活得是不是比人還好?這些日子又有幾個鬼的戶口進了城,落腳荔枝巷了?”被稱為神婆的雅女也被九姨搞得誠惶誠恐,茫茫然不知關家老太太腦子裏藏了些什麼鬼怪事。這些天,九姨一副萎靡不振的樣子,她不停地在雅女的小房子和8號樓之間走動,雅女小心翼翼的問她,九姨就說她全身充滿了酸辣氣和8號房子的那種氣相連了,似乎有些什麼事要發生。
8號樓又在發抖。連續三個晚上,雅女都半夜起來,燒上些紙錢、紙衣、點些香燭為九姨祈禱。不知是8號洋樓不發怒了,還是雅女自己不發顫了,古怪的8號不再扭曲,靜靜的有了點人氣。以前,每當雅女燒紙錢的,九姨就會不斷地**,講些心裏的話,很響亮的聲音,可街上沒有一個人聽到,雅女感到一股力從九姨的嘴裏直逼她的兩耳,那不是聽到的,而是鑽進去的。這幾個晚上怎麼沒有?雅女正想轉身回家做些九姨愛吃的淮鹽花生,冷不防九姨站在她麵前,雅女兩腳發軟,連叫兩聲“契娘”。九姨叫她回去取些淮鹽花生來。雅女遞上,九姨卻叫她在巷上灑一路,待雅女轉過身來,九姨手提著一把刀,還抓著一隻公雞。雅女知道九姨從不殺生,以為九姨想吃雞了,要接過來幫她,九姨說不用了,把雞放在地上,公雞沒有跑,伸長頸想叫,想唱,但天沒有亮,九姨便用刀割它的頸,公雞居然不動,把那長長的頸挺起,聳著紅紅的冠使勁和刀相抵。九姨把刀拿起,頸被割了一半的公雞便沿著雅女灑下淮鹽花生的地方一步一低頭的走出了荔枝巷。而它每啄一粒淮鹽花生,就母雞下蛋般留下一粒鮮紅的荔枝。九姨說:“看,那是雞卵子?不,是荔枝?”
九姨和孫女關蕾坐在門外,兩隻鐵皮鉗子撕著一塊塊碎步,旁邊堆起兩堆鬆軟的五顏六色的棉紗,飄起的棉紗塵沾滿了她倆的臉。九姨眼蒙地看著眼前的關蕾,驚異孫女和自己長得太像。看關蕾骨均肉實,頦頤豐滿,眼神澄淨黑白分明、法令對稱(法令紋,是指從鼻翼兩側延伸向嘴角的兩條對稱條紋路.顏麵的神經,就是沿著這兩條紋路由上方通往下方.法令紋如左右不對稱或過於靠近嘴角,都屬凶相.1、二十歲以內的女性,若是法令紋明顯時,表示與雙親緣.2、過長繞嘴,像把嘴巴包圍起來的法令紋,表示一生缺乏食祿,容易引起消化器官的疾病.3、沿著鼻翼兩側,刻劃著很對稱的法令紋,表示能自立更生,是一家繁榮之相.4、左右不對稱的法令紋,表示職業不穩定,且經常要為住所煩惱.5、進入口角的法令紋,古稱為騰蛇入口,主餓死之凶相,女性到了二十歲左右,恐怕會遭遇大災厄.6、在半途中斷的法令紋,表示跟血親的緣淺,且有健康障礙之慮.),人中深長,中似含蓮,很有富貴之相。如關家沒有敗落至此,她真是大富大貴、貌傾廣州城的大美人兒。現在她穿著一件白汗衫一條藍布褲,也顯得清雅不俗。九姨想,關蕾的麵相比自己還好,誰取娶上她,也會陡增福氣,自己就是這額頭不如孫女,才有今日之下場。九姨眼神定定,手中撕扯的棉紗打成了一個死結。忽然一個熟悉又悠遠的聲音從一個幽遠的地方鑽過來:“佩瑩,佩瑩,你來陪陪我。”九姨想回答,說不出話,這不是關蕾阿爺的聲音。他在解放前一年就離開了荔枝巷,後來偶爾收到他的幾封家信,解放後就一直杳無音訊,難道他死了,是好多年前的事,還是最近的事。九姨喘不過氣來,再定定神,關蕾女神一般坐著,兩手撫弄著的不是香巾與鮮花,是一塊塊碎布,經過她的手,那堆棉紗也漂亮迷人。九姨斷定,關蕾就是自己,一個紅影那是年輕時自己的丈夫在自己的身上一閃又走了。孫女瞬間變成自己,可自己又在哪裏。多彩的光在關蕾身上一閃,她看見九姨呆呆的,仿佛靈魂已離身,關切、疑惑的問:“奶奶,你不舒服?”九姨自覺剛才還神采非凡的臉頃刻沉了下來,連她自己也愕然,她好惱,年輕的自己怎麼離現在的她這麼近。她收回盯著關蕾的眼光,看手上的死結。“你不去市場排隊買點菜?”
“早上買了,奶奶,時間到我就走了。”
“好,車票隻有一張,沒過期不過期的,不走也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