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深沉,鬧騰了一夜的街市終於淡去了喧囂,黯去了燈影。羅帷帳裏,初染尚在淺睡。
灼烈的彼岸花爛漫在側,奈何橋上的老嫗伸著微微顫顫的手,說:地府中有兩條河,一條叫做忘川,一條叫做記川。飲一口忘川水,前塵舊事俱湮滅,無悲無喜,無牽無掛;飲一口記川水,苦辣酸甜永留心,思無盡,痛不絕。——忘川與記川,姑娘,你選哪一個?
“我想要一半忘川,一半記川,忘記想忘的,記住該記的。”
“可你沒有選擇。”
“如此,那便忘了吧,忘記了,就再不會痛了。”她微笑著端起忘川一飲而盡。回過頭,她看見鐐銬纏身緩步而來的紅衣少年,嘴邊是一如既往桀驁不馴的狂放。
“這一世我忘了你,下一世你選擇忘記我,女人,咱們扯平了。”被鬼差強灌下忘川,他笑吟吟壓低聲音,“你等著,我定要偷喝一口記川,然後下輩子下下輩子都纏著你。——女人,遇到我之前,你千萬不能喜歡別人。”
夢中的少年妖冶而純真,一半明媚一半哀傷,一邊高潔如神,一邊邪惡似魔。明明是同一具身體,她卻看到了兩個截然不同的身影。
渾渾噩噩,她眼睛一花,發現自己又站在傾雪園的桃花林。
落英繽紛,藍衣翻飛,劍舞長空。
忽的,他身子一歪,種種摔在地上。殷紅的血源源不斷從胸口湧出,浸透了整件袍子,也模糊了她的眼睛。
“初染,初染......”他捉住她的手,一聲聲低喃著她的名字,歡喜而滿足。
蒼!初染陡然驚醒。
搖曳的燭火,她惶惶起身,下意識拉高被褥將自己縮進床角,神情戒備。
“你醒了。”秋慕雲收回伸至一半的手,“你,覺得好些了嗎?”
“她已經走了,這裏沒別人。”他搜索枯腸,想要緩解這僵持的氣氛,“你渴不渴,要不要喝水?”他起身去倒,可茶壺裏隻剩了些許混著茶葉梗子的殘漬,頗為尷尬地回頭看她,仍是一臉防備和冷漠。
“你和他其實......”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秋慕雲麵有訕色。
聞言,初染木然的雙眸陡然一顫,鞋也不穿就往外跑去,幸而秋慕雲眼疾手快將她拽住。
“放手!他人呢,我要見他,告訴我他在哪裏!”初染拚命地想要掙開他的束縛,本就虛弱的身體更是搖搖欲墜。手,冷得沒有一絲熱度,即使隔著夏衣,他也能感覺到其中的寒。她的力道很大,抓在他身上泛著隱隱的疼。
“他死了!”
“說謊!”
“他死了。”秋慕雲說得很慢,他迫使她麵對自己,“你聽著,他死了,姬蒼玄死了。”被發現的時候,她的臉上滿是血汙,而他則橫在一邊,刀沒入腹,口中有半截斷舌。
“那不是你的錯。”他想要找話安慰她,可話到嘴邊隻是如此無關痛癢的一句。想替她拭淚,奈何無從下手。
大約是哭累了,初染慢慢安靜下來:“他人呢?帶我去見他。”
秋慕雲點頭應允,繼而取過一件長衫披在她身上。
偏頭,初染看見鏡中蒼白萎靡的麵孔,意識到自己的狼狽,她低聲道謝。以手作梳理了理散亂的鬢發,初染強自打起一個笑容。
蒼玄的屍體就安置在西院的一間屋子。想來是有人打理過,他的衣衫盡數換了幹淨的,頭發也齊齊整整地被束好。
初染輕手輕腳在床邊坐下,細細摩挲著他的臉頰,指尖順著額頭一直滑至那微翹的嘴角。依舊是那劍眉英目,薄唇方頰,那安靜的神色,看起來仿佛隻是睡著。
“不知道小姐長什麼樣子,真想看一看呢,一定很好看,比所有人都要好看,對不對......”他混沌的眸光因腹部尖銳的刺痛猛地一亮,卻隨即又黯淡下去,“我知道你怨我,初染,以前是我不好,是我不好......”
“你別說話,求求你別再說了,蒼,我不恨你,早就不恨了......”她顫抖著拉過他的手,將它覆在自己的臉上,“你看,這是眉毛,這是眼睛,還有這裏,有我出生就帶著的桃花印記。蒼,你看啊,看見了嗎?”
她的聲音帶了哭腔,手上一熱,鮮紅的液體自他嘴角留下。
“初染,這樣才更快......”這是他最後一句話,初染沒有聽清,隻是隱約知道,他在喚她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