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一從沒想過要老老實實的當一個殺手,並且他覺得自己也不是當殺手的料。
他甚至想著有一天能脫出魔教,做一個普普通通的人,娶妻生子,然後帶著他們雲遊四海,笑傲江湖。
不過他也隻是想想。
他深知,這個教派,不是自己想進就進,想出就能出的。
魔教收留了他,教育他,養育他,在這裏他吃得飽穿得暖有酒喝。
很多魔教弟子想往上爬,想做一個分幫的幫主,想成為護法,想成為雲堂部隊裏的一份子,但這些並不是喬一想的。
他根本就接觸不到魔教的決策機構,他在魔教的價值就是接受任務,然後完成任務。
他不知道那些人為什麼該死,他也沒興趣知道。
如果沒有進入魔教的話,自己說不定是一個小遊俠,每天過著隨遇而安的生活,一壺酒,一把劍,快樂的過完這一生。
他總是這麼想著。
他天資聰穎,卻對練功不上心,他明明能練得很好,卻總是那個半吊子的模樣,但他很聰明,所以總能順利的完成任務。
人心真的是很可怕的東西,一旦交付在別人手上,連命都可能不再是自己的。
喬一看慣了這樣的事情,也一直在利用這個可怕的東西,他深知自己的心,是絕不能交付給任何人的。
擺明了這種態度,他就一次又一次的在保護好自己的情況下,利用別人對自己的信任,一次又一次的完成那些被血肉之軀堆起來的任務。
他殺過所謂的好朋友,所謂的愛人,所謂的兄弟,甚至是所謂的義父。
憑武功,他根本打不過他們,但一旦取得了他們的信任,他們就是俎上魚肉,任喬一宰割。
沒有任務的時候,他會睡不著覺,因為一閉上眼,那些昔日的好友兄弟臨死前的眼神,便都曆曆在目。
驚訝,不信,後悔,質疑,甚至還有怨恨。
他看似灑脫,實際上心裏是實打實的淡薄。
他天生跳脫幽默,和教中所有人的關係都不錯,哪怕是那些人緣不好的人。
也對,他身為一個情感騙子,自然知道該如何討好別人。
一次又一次,從一開始的不忍心,變成了麻木。
他不相信任何人。
但他也不是愛自苦的人,殺了人之後,他都會去喝酒,而且還會和那個人說上一整夜的話,好像他們真能聽到一樣。
喬一覺得自己很惡心,騙了人就是騙了人,哪有這麼多理由。
可他就是控製不住,就是想把這種心情一股腦的倒給那些被他殺了的人。
別人將信任托付給喬一的時候,喬一又怎麼會無動於衷呢。
不過,這些都是他十四五歲的時候,再之後,他便變了一個人。
事情還要從他十六歲那年說起。
像往常一樣,他接到了任務。
那是一個普通魔教弟子都沒辦法憑武功打敗的人。
青龍壇主,皇甫弢。
少主說,阿一心思縝密,雖是武功不及,但定能找出製敵之法。
少主說,此事不急於一時,阿一可以放長線,釣大魚。
少主說,這個人,必須得死。
青龍壇是除了五大名門正派之外最負盛名的派別,它五年一屆的青龍壇會不知捧起了多少英雄豪傑後起之秀,青龍壇更是高手如雲,全天下的武林好手幾乎沒有一個不想為青龍壇效力。
據說青龍壇還為朝廷效力,皇甫弢和小王爺有著千絲萬縷的聯係。
這樣的人,確實很棘手。
接到任務的第一刻,喬一便開始做了為期半年的準備,皇甫弢的生活習慣,他的吃穿用度,他的作息時間,甚至是他什麼季節會犯什麼病他都了解得一清二楚。
自然在這上麵花的錢也不會少。
不過,隻要完成了任務,這些,都會回來。
皇甫弢有一個弟弟皇甫罡,平時一直是皇甫罡在幫他料理家裏的事物,皇甫弢則一心撲在青龍壇上,甚少關心家中的瑣事,他有一位夫人,兩名妾室,夫人育有一子,名為皇甫傑,這位皇甫少爺是青龍壇的大師兄,為人正義,性子爽直,深受師兄弟的喜愛。
在這樣的知識背景之下,喬一隻用了一個月,便成了青龍壇的入室弟子。
青龍壇等級嚴明,弟子分為三等,三等弟子人數不限,二等弟子百人,一等弟子十人。三等弟子由二等弟子教授,每半年會有一次小壇會,若三等弟子中有能打敗二等弟子的人,便取而代之,晉升為二等弟子,被打敗的二等弟子則要回到三等繼續學習,二等弟子的晉升也是同理,在青龍壇,隻有一等弟子受師父真傳,皇甫弢根據弟子的性格資質教授不同的武功,一等弟子之間不得私相授受,否則便會被逐出青龍壇,永遠都不能再回來。
由於不能透露太多的武功路數,也不能太引人注目,喬一又用了半年的時間,才以第十名的成績,成為了一等弟子。
他必須步步小心,因為殺皇甫弢的機會隻有一個,而且隻能成功不能失敗,若失敗了,便是死無葬身之地,再也沒辦法重來。
喬一本就悟性極高,又加之性格開朗,為人友善,說話風趣又幽默,他深知皇甫家的人喜歡什麼樣的人,所以他深受喜愛,不多時,他便成了皇甫傑的好兄弟,皇甫弢的好徒弟。
但現在還不是時候,他沒取得足夠的信任,這個時候動手,太危險了。
青龍壇的後山極美,那裏開滿了白色石蒜,也就是曼陀羅華,白色的彼岸花。
喬一總喜歡躺在樹枝上,一壺酒,一片花海,一個平凡而不凡的秋。
他本來覺得自己做的準備已經夠充足了,沒想到,還是漏算了一點。
一個,改寫他後半生的一點。
像往常一樣,練功之後喬一拿了酒,靠在他最熟悉的樹幹上,坐在他最熟悉的樹枝上,酒還沒喝完,困意便上來了,於是他將酒放在一邊,小寐了一刻。
被一陣不太悅耳的歌聲吵醒,喬一歪了歪頭,看見樹下的彼岸花叢中,坐了一個少女,正拿著花籃采花,她口中斷斷續續的哼著歌,看似很高興的樣子。
她的臉色,竟比白色的彼岸花還白。
看她的樣子,像是常年被疾病所擾。
喬一動了動身子,想仔細地看一看這位姑娘的容貌,因為據喬一的了解,青龍壇從沒有過這樣一位姑娘。
卻不成想,碰掉了身邊的酒壺。
“啪!”
一陣清脆的破碎聲響起,在聞到酒香的同時,少女便看到了坐在樹上的喬一。
喬一心中卻一直在哀嚎,我的酒我的酒我的酒哇。
就這樣,蒼白清瘦的少女遇見了瀟灑跳脫的少年。
不該相見的花葉,卻在這一刻遇見。
對上少女的目光,喬一官方的笑了笑,從樹上跳下,衣袂翻飛如同仙人,惹得周圍的彼岸花都為之輕輕的顫抖。
“姑娘,請問你剛剛唱的歌,是什麼?”
花叢中的姑娘微愣,臉微紅道:“這首曲子本也有名,可是我總是唱不好,也難怪公子聽不出。”
喬一加深了笑容:“哦?那請姑娘再唱一遍,也好讓在下猜猜。”
姑娘搖了搖頭:“我本就唱不好,再唱一遍,也隻是汙了公子的耳朵,我念一念歌詞,公子猜猜便是。”
喬一點了點頭,便席地坐在了花叢之中。那女子輕啟朱唇,用清冷又好聽的聲音道:“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與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詬恥。心幾煩而不絕兮,得知王子。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
喬一撓撓頭:“這是不是越人歌?”
女子微紅著臉:“公子博識。”
喬一又笑了笑:“這不是講的一個男人喜歡上另一個男人的事兒麼?難不成,姑娘的心上人也是名女子?”
女子微驚,之後便笑道:“公子說笑了,不過是這首歌總唱不好,想多練練罷了。”
喬一抿了抿唇:“姑娘是誰?怎麼沒在這裏見過姑娘?”
女子低了低頭,摘了一朵彼岸花:“公子不認識我,我可是認識公子呢。之前在小壇會上看見過公子,父親在家,也經常提起公子你呢。”
會在家裏提起他的,不是皇甫弢就是皇甫罡,難不成,這名女子是皇甫罡的女兒?
“你是罡叔的女兒?”
女子搖了搖頭:“公子口中的罡叔,正是我的二叔,我的父親,是公子的師父。”
喬一一驚,他竟有個女兒,為什麼之前沒有查到。
“既是師父的千金,為何在門派中都沒見過你啊?”
女子被問到這個問題,顯得有些尷尬,卻隻是笑著搖頭,沒有說話。
喬一也是洞察人心的高手,既然你不願意說,那我便也不再問。
喬一拿過女子手中的花:“都說這彼岸花花葉不得相見,是無情之花,如今看來,好像真的如此。”
女子眼睛裏盛滿了認真:“怎麼會呢?花葉集為一體,必是相親相愛。有時候,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若是得以周全,各自安好,也未嚐不是一種圓滿。總比花葉俱損,同歸於盡來得好。我認為,彼岸花不僅是有情之花,亦是深情之花。喜歡一個人,知道他好好的活著,那就夠了,若和自己在一起會讓他痛苦,不如放他自由自在,也未嚐不是一件好事,隻願他開心快樂便好。”
一個女子,竟會有這般的見解!
不過是隨口一說,可這樣的答案,還是讓喬一吃了一驚。
“這般見解,我還真是頭一次聽說,姑娘,你真特別。”
女子聽得喬一這樣的話,有些不好意思的別過了頭:“哪有,公子不嫌棄我見識淺薄便好了。”
喬一躺在了花叢之中,慵懶的說道:“我也不是風雅之人,公子公子的難免累贅,叫我阿一便好。”
女子微微的點頭:“皇甫夢兮。”
“夢兮。。。。。。夢兮,我叫你阿夢可好?”
“。。。。。。好。。。。。。”
“阿一,阿夢,世事漫隨流水,算來一夢浮生,哈哈,看來,我們是天生的一對嘍。”
風拂過花海,拂過少年帶笑的唇角,拂過少女通紅的臉龐,拂過花葉不相見的白色彼岸花。
後來,喬一知道,阿夢是一名婢女的女兒。
這名婢女本就體弱,生下阿夢之後便去了,阿夢在胎中便不足,又是早產,所以一直體弱多病,有嚴重的咳疾。
阿夢一直由奶娘照看,因體弱多病甚少出門,隻是身體一旦好些,她便要去後山看彼岸花。
夫人一向不喜歡她,在皇甫弢皇甫傑麵前便對阿夢百般關心,在他們背後便時不時的辱罵阿夢,在皇甫家,誰都敢欺負阿夢,沒人敢這件事情告訴皇甫弢,畢竟一個不受寵的小姐,在夫人麵前永遠是抬不起頭的。
阿夢喜歡彼岸花,但彼岸花愛生長於墓地,又因黃泉路上開彼岸的傳說,皇甫夫人便經常借機侮辱阿夢。
皇甫家的喪氣全是你招來的,你這個賤種,早死了算了,那麼愛生病,浪費皇甫家的糧食和錢財,像你這種人,生下來便是孽,活著幹什麼!
皇甫夢兮,你真以為你是大小姐啊,一天到晚的看花,你有那個命麼!沒病了就去幹活,累不死你!
看見你就晦氣,哼!
難怪之前沒見過這個女子,甚至是外圍的調查也沒有查到她。
原來她過著這樣的日子。
父親不關心,哥哥偶爾關心,後母時常欺負打罵,可這個女子眼睛裏卻這麼幹淨,沒有一點恨。
可反觀自己呢?滿眼的圓滑市儈,滿手的血腥之氣。
當然,喬一不會忘記自己的身份。
這樣的想法,他會很好地抑製住,以免在關鍵的時候出了岔子。
有時候,你隻是缺少一顆如此強大的心。
喬一突然有了好辦法,與其費盡心機取得皇甫弢的信任,不如直接做他的女婿,這樣不是比一天一天的積累師徒感情快得多麼。
可事情沒有他想象的那麼簡單。
在花海,喬一看著滿眼的彼岸花,聽得阿夢說:“我還沒見過紅色的彼岸花呢。”
喬一笑笑:“沒關係啊,等你身體好些了,我便陪你去找。”
她隻是笑著不說話。
在自己最熟悉的樹枝上為她紮了一個秋千,等她生辰的時候帶她來看,她看到之後明明滿眼的歡喜感動,卻也隻是平靜的說了一句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