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車駛離站台。我從車窗看出去,遠處高高聳立的中央電視台發射塔,好像漂浮在水麵上的一個航標,緩緩往後移動。這個城市,有什麼讓自己留戀的嗎?我想不出。每一次出發的時刻,自己都會習慣地將種種希望寄托在路上。甚至,昨天女友還問過我,你在路上會不會有豔遇?我的回答是:那可說不定。因為對我來講,生活的流動永遠高於靜止和凝固,自己一旦安靜下來,那種莫名的恐慌就會像巨蟒一樣將我死死纏住。
媽媽退休以後,她在拉薩的家就沒有了。
退休前,媽媽是群眾藝術館的一名職工。我爸調京,原本媽媽是可以一同來的,可她無論如何都不願意到北京生活,覺得內地生活有著非常大的壓力,於是便一個人留在拉薩。阿媽的“出家”其實也不是去當尼姑,而是變賣了拉薩的房產,在拉薩市東麵林周縣鄉下一座小尼姑庵的山下為自己蓋了房子,一個人住在那裏過起了讀經的生活。
尼姑庵裏的領經師是我阿媽的童年好友。四年前我去西藏看阿媽,陪同她到那座尼姑庵去過一次。我想恐怕就是那次她們的會麵,決定了阿媽退休以後的生活。從阿媽寄來的照片上看到,她把頭發剪得短短的,身上的藏裝也變成了一身棕色。人們都習慣叫那些晚年離家信佛、脫離塵世生活的人為“根卻”,阿媽說自己就是“根卻”。但我清楚她還不是純粹傳統意義上的“根卻”。她住到寺院邊上,雖然有信仰的因素,另外也是圖個清靜,圖個鄉野氣息。
阿媽從小就在一戶貴族的莊園裏做仆人,直到一九五九年西藏民主改革,主人外逃去了印度,阿媽的人生這才得到轉變。因為她是孤兒,又不會種地,便被動員參加到解放軍的文工團當舞蹈演員。那時她年紀還不滿十三歲,對一切新鮮事物都充滿好奇。我見過她當年一張標準像照片,大大的棉軍帽下壓著兩條細長的辮子,麵孔美得讓人驚歎。這哪裏是我們想象中那個時代的西藏人?分明是上海的一個資產階級小姐棄家出走參加了解放軍的樣子。照片上我媽媽雖然年紀不到十三歲,可看著卻有十七八歲的成熟。
在部隊文工團幹了近十年,媽媽複員到地區文工團繼續跳舞,直到隨我爸調到拉薩。媽媽的文化水平很低,藏文可以簡單地閱讀,但幾乎不會書寫,漢文的閱讀和書寫要強於藏文,那是在部隊裏學習的。所以轉業到群藝館也就是晃晃悠悠地做些雜事,說不上她的本職究竟是幹什麼的。
我媽在地區文工團的時候,爸爸因“文革”的衝擊下放到她那裏,他們便結識了。在此之前的一九六○年,我爸從北京中央音樂學院作曲係畢業,響應國家號召,主動報名到祖國最艱苦的地方工作,就去了西藏。
爸爸在西藏的最初幾年,就已跑遍了許多地方,學會了一口流利的藏語,搜集、編寫了大量藏族歌曲和音樂,並且創作出一部歌劇。那些年,他聲名鵲起,不僅在西藏,就是在全國,也有著相當的名氣。
六十年代末,我爸下放到地區文工團,雖然給他的“罪名”是藝術先行,他卻憑著與藏族人的感情,憑著他的以誠待人、開朗性格,在基層也沒有受到任何歧視,反而得到了周圍同事,尤其是藏族同事的愛護。
我爸在西藏多年一直單身,他在一次高燒重病中,我媽關心他照顧他,他們就結合了。我媽當時已經二十三歲,年紀也算不小了。我爸爸比她要大八歲。他們的結合在當地一時傳為佳話美談。
結婚一年多以後,媽媽生我之前肺部感染,被緊急送到拉薩治療,所以我便落生到了西藏的首府。我一出生,便由父母帶回北京。我爸照顧了我三個月,我媽帶著我小半年,他們先後回到了西藏。接下來,我同爺爺和奶奶相依為命地生活在一起。後來,我曾兩次到西藏看望父母,他們也三番五次地來京探親,然後我長大成人。
大學畢業後,自己又兩次到西藏去看阿媽,眼下這回是我的第五次進藏了。
我從青藏公路進入拉薩。
在進藏以前的路途中,我先到青海黃河源頭瑪多縣轉了十多天,這也是為明年的采訪寫作活動探路。我沒有想到所見的草原沙化得那麼嚴重,人畜嚴重缺水,流動的沙帶將牧民的房屋都掩埋了,夏天的牧場泛動著嚴酷冬季樣的冷風,天地一派昏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