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1章 (1)(1 / 3)

當初,我借用倉央嘉措的詩歌給她取名“嬌娘”,她覺得這個名字好笑。她還問我詩裏寫的東山在什麼地方。我說我不知道,也沒有人知道。自從我們到過塔爾青那個地方以後,我意識裏的東山就不再是日常習慣方位的東向了,而是在西部遙遠的西藏阿裏地區。

那座岡底斯山脈的主峰,海拔六千六百五十六米,山頂積雪終年不化,我們都知道它的名字叫岡仁波齊。岡,在藏語裏是“雪”,仁波齊是“神”或“佛”,所以岡仁波齊就是“雪神”。

圍繞著岡仁波齊坎坷崎嶇的轉經道上下一圈,有六十公裏左右,我用去了二十個小時,攀登的最高點大概海拔也在六千米,寒氣紮骨,風雪彌漫。據說一個人如果能上下環繞著岡仁波齊峰轉一圈,就可洗淨自己終生的罪孽。轉十圈,就會在五百輪回中免受地獄之苦。每年從四月到十一月氣候條件好的期間,若轉上一百圈,便可以成佛升天。馬年環繞岡仁波齊轉一圈等於常年的十三圈。

這一年雖然不到馬年,嬌娘還是羨慕我居然轉下一圈洗清了自己終生的罪孽。假如我在第二年去岡仁波齊轉山,自己這一圈就超過了常年的十圈。嬌娘笑著說,如果馬年轉十圈,你就可以成佛了,我還得向你祈禱。

拉薩至北京的4401號航班在下午升空。金色的陽光把貢嘎機場所在的雅礱穀地和雅魯藏布江兩邊的大山照得金黃。在飛機爬升過程中,我俯瞰眾山,有的蒼翠,也有的被流沙覆蓋。在大山褶皺平緩開闊的下部,稀稀鬆鬆地散落著星羅棋布的土黃色村莊,目力可以看見平房屋頂飄蕩著的細小經幡。那裏隱藏著什麼樣的生活呢?幾天前自己還在那些村落中轉悠,而現在我卻突然與它們產生了隔膜。用掉大約兩個月時間,在西藏的西部地區轉了一圈,其結果致使自己對拉薩感到陌生,對一切具有現代色彩的事物都感到陌生,對媽媽生活的小村子反倒有了親切的認同。我出生在西藏,身上流淌著一半藏族血液,也許自己天生就是一個藏人。即將回到的北京,也已經開始在自己心裏變得更為陌生了。

我當然渴望見到嬌娘,可是莫名的惆悵突然朝自己襲來。阿媽在做什麼?她看得見我的飛機嗎?她若看不見,那她聽得到飛機的轟鳴嗎?媽媽的那個尼姑朋友阿尼啦在做什麼?是不是她正同我媽一起喝下午茶?她的小經堂裏始終彌漫著一股淡淡的香氣,明黃的室內和房門開啟,露出了碧藍天色相互映襯。我在那一瞬間,想到音樂和戲劇都是空間同時間結合的藝術,也是最為貼近人生的藝術,即情感同理智的最佳統一。阿尼啦給我耐心講解傳統的西藏地圖就是一個側臥的人體,哪裏是頭,哪裏是四肢,哪裏又是人的五髒六腑。阿尼啦也主張我媽隔段時間到北京住住,顯然她從我媽那裏知道我家的許多事情。她要我相信緣分,多做善事。她甚至還囑咐我心裏要始終裝著民族的文化,在藝術創作的時候,多關心民族地區的曆史同現實。我覺得這個慈悲老人的認識水平還是很高的。

我背向著太陽一直往東方飛翔。從明亮的高空降落到成都雙流機場的時候,天色已經漸晚。熱浪朝我陣陣撲來,幾乎將我窒息過去。等我再次升空,大地已是沉入到黑暗之中。總共飛行四個多小時,北京以它萬紫千紅的燈火迎接我這個遊子歸來。

當自己提著簡單行裝走向出站口的時候,發現許多接站人的目光都一起朝我掃過來,仿佛自己已經站到了舞台上,可是下一個動作或台詞卻還沒有想好,這種狀態簡直要叫我慌得不知所措。

“嘿,達娃!”起初我不清楚嬌娘在什麼地方,隻聽見了她的聲音,“在這兒哪!”

我擠出那些接站張望的人群,衝她笑著揮揮手。我看見嬌娘紅色的長裙在閃動,然後她撲向我。

“你的樣子出現在這裏真怪,成個地道的西部牛仔了。”她說。

“你漂亮得好像剛剛發芽。來,讓我好好抱一下。”我說,“讓跳蚤蹦到你身上。”

“真的嗎,你還有跳蚤?”

“嚇你的。”我說,“不過真正的牛仔身上恐怕都有跳蚤。”

大廳裏不少人在看我們。嬌娘說:“餓了吧?走,我先帶你去吃好吃的。你想吃什麼?”

“飛機上吃過了。我現在好像有點低山反應,胸悶,什麼也不想吃。”

“對對,你飛了半天了。”她說,“好吧,那就直接到我那裏。”

“你家?”

“就算是吧。我自己在望京小區有一套房子,離學校近些,有時候晚上在城裏活動晚了就住一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