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章(1 / 3)

行駛在荊江大堤,在水泥路麵對盛夏烈日的令人目眩的反射中,我恍若進入一條寬闊而幽深的時光隧道。同行的荊州市民政局副局長張曉峰告訴我,水泥是後來鋪上去的,而下麵,便是當地人稱呼的皇堤。皇堤是欽工,堤內坡是清代嘉慶年間皇帝親批的工程。雖說是堤外還有堤,這可是迄今為止長江大汛荊江河段的最後一道防線嗬。

我聽說過荊江河段。1992年初春,在擔任第七屆全國人大代表期間,我參與過《國務院關於興建長江三峽工程的議案》的審議。議案的篇幅並不長,但“荊江河段”的字樣出現了這樣三次:“上遊洪水來量大與中下遊河道特別是荊江河段過洪能力小的矛盾,依然十分突出”,“三峽工程興建後,可將荊江河段防洪標準由目前的十年一遇提高到百年一遇”,“配合其他措施,可以防止荊江河段發生毀滅性災害,還可減輕洪水對武漢地區及下遊的威脅……”就是說,長江大汛像一頭咆哮著的怪獸,三峽窄小的河道,擠扁了它的肚皮,於是到了寬闊平坦的荊江,它便張開了血盆大口,而興建三峽大壩,就是鑄造一把鉗子,讓人類騎在這頭怪獸的脖子上,死死卡住它的咽喉。

然而,仿佛是困獸猶鬥,更像是對已經上馬的三峽工程的挑釁與反撲,1998年盛夏,長江大汛以20世紀最後的瘋狂,猛烈地撞擊著荊江大堤。南水頂托,川水下壓,九曲回腸的荊江水位一再攀升,洪峰接踵而來,江防雪上加霜,荊江大堤岌岌可危。誠然,在永不言敗的人民麵前,曾經發生在1954年的曆史悲劇沒有在這個夏天重演,但是,人定勝天,畢竟隻能是人們懷揣在心裏的美麗的意願。倒是這場大水超常的流速告訴人們,三峽大壩需要盡快興建,庫區移民需要盡快搬遷。雖然在同一份議案裏有過“三峽工程規模空前,技術複雜,投資多,周期長,特別是移民難度很大”的預言,然而,既然民族的命運被推向了這樣一個死角,那麼除了背水一戰,別無他路可尋。

我正是尋著移民的足跡,來到荊江大堤的。重慶百萬移民當中,有十分之一離開故土,外遷到別的生存空間。而我的第一站就是去看望生活在堤內坡下的重慶老鄉。因為我是在看見荊江大堤的同時看見庫區移民的,這就讓我頓然感到了某種象征意義,並為之歡快莫名。我把我的感受告訴了張曉峰。他點點頭,卻顯得遲緩而凝重:“是啊,他們是為我們來的。如果說背井離鄉是一種痛苦,那麼我想說,我們的幸福是建築在他們的痛苦之上的。每次見到移民,我想說的,就是這句話……”四十出頭的張曉峰畢業於北京民政管理學院,因為是首屆的緣故,他的畢業證書上的編號為1。

現在,他的主要任務就是負責移民工作,而移民工作又是天字一號工程,所以同事們喜歡說他是典型的“一對一”。“一對一”是當地幹部與接收移民建立的幫扶關係,張曉峰自然不會否認這種說法,但是由於職務的原因,他需要麵對的卻是遷入荊州的所有三峽移民。這不,荊江大堤之下,坐落在江陵縣灘橋鎮寶蓮村的移民點,他就來過多次,在那樣式新穎、美觀適用的兩排平房跟前,他可以指著每一家房門,如數家珍地把十幾戶戶主的姓名報出來。當然,移民們都認識他,喜歡他,用易美貴的話說,“張局長久了不來,我還心牽牽的哩!”

易美貴來自重慶庫區的奉節縣永樂鎮三義村。平頭,國字臉,永遠的中山服。不認識他的人以為他當過村幹部,認識他的人都知道,他的行政級別還稍高一點兒,當過鄉裏不脫產的農技員。那是90年代初期,當同村有不少人拆除土牆房子新蓋磚木結構的一樓一底的時候,他意識到自己的收入太少,每月津貼不過三十元,而剩下的力氣全部用來刨泥巴,一年到頭也是刨不出多少錢來的。為了謀求在經濟上有個較大的發展,他辭職回家。回家的第二天,就去了本地一家船廠打工。粗活不掙錢,手藝活又不會,學吧,徒弟的歲數比師傅還要大,想想不對頭,他索性離開奉節去了巫山。巫山就在奉節下遊幾十公裏,他的舅子國泰在那裏做蔬菜和水果生意。做生意需要本錢,也需要人熟地熟,沾舅子的光,幾年下來,除去所有開支,總算有了幾萬塊錢的進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