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決定去三星鎮看看陳蘭芳。車在環島柏油馬路上急駛,距離陳蘭芳那座低矮簡陋的平房隻有一裏路的馬路邊上,我看見了四幢別墅式的小洋樓,毫無疑問,那裏住著四家來自雲陽的外遷移民。在我的提議下,我們在外遷移民的房前下了車,去陳蘭芳家之前,順道也去看看他們。他們都下地幹農活去了,四幢房子有三個鐵將軍把門,惟有張青林的女兒張丹丹在家,她已身懷有孕,挺著大肚子,還跑上跑下地為我們端水倒茶。“你的丈夫呢?”我問。“上班去了。”她回答說,“他是個司機,每天早出晚歸。他家正在修房子,所以我們暫時都住在我爸爸媽媽家。”聽得出來,她的丈夫是當地人,於是我又問:“你們是自由戀愛呢還是包辦婚姻?”她笑道:“現在哪裏還興包辦?我丈夫是隔壁村的陳蘭芳師傅介紹的。我們初來乍到,人地生疏,多虧碰上了她這個大好人哩……”“等等。”我打斷張丹丹的話,“陳蘭芳和你們不是一個村的嗎?”“不是。”她告訴我,“我們是廟星村,陳蘭芳師傅是南橋村,南橋村沒有移民。”“那,你們為什麼稱呼她師傅而不叫大姐呢?”“也有叫大姐的。”張丹丹道,“我爸爸媽媽稱呼她師傅,主要是什麼都要靠她教。爸爸在老家時從來沒有種過莊稼,他在一條個體運輸船上當輪機長,拿工資吃飯的。媽媽倒是會種地會養豬,可是到了崇明島,氣候不同,泥巴的顏色都不同,她就什麼也不會了。”計處長對我說,和剛來這裏的移民什麼也不會相反,陳蘭芳是個種地的好手,早在十年前,她就和她當過生產隊長的老伴開始從事蔬菜種植業,掌握了一整套種植技術。移民落戶廟星村以後,糧食有現成的吃,蔬菜卻要靠自己種,但是因為不會種,結果種什麼死什麼,就在移民急得團團轉的時候,得到消息的陳蘭芳從南橋村趕來了。來了一次不行,兩次也不行,陳蘭芳索性放下家中的農活,每天起早摸黑地出現在這四家移民的田頭地角。移民不用買菜吃了,陳蘭芳也可以打道回府了,可是她不,用她的話說,不僅不用買菜,而且必須賣菜,崇明島上工業不發達,全憑賣菜賺鈔票。就這樣,三秋大忙季節,陳蘭芳開始為移民籌劃搭建蔬菜大棚,從手把手指導整地挖溝、施肥育苗,到腳跟腳陪同購買竹頭、尼龍薄膜,足足花了半個月,終於為張青林、何科祥兩戶移民搭建起四個大棚,種上了一畝半地的早洋山芋,確保在元旦節之前全部上市。這個季節,也正是陳蘭芳家中的蔬菜上市旺季,但是為著讓移民在崇明島看見希望,她壓住自己的蔬菜不賣,反而動員自己的丈夫和她一起去市場先把移民的蔬菜賣掉。“那天我也去鎮上了。”張丹丹忍不住卟嗤一聲,“現在想起來真是好笑。我爸爸還有隔壁鄰居何叔叔傻傻地站在農貿市場的蔬菜攤位上,一句上海話也不會說,隻聽見陳蘭芳師傅大喊大叫,我當時也聽不懂她在喊叫什麼,反正是王婆賣瓜自賣自誇的意思。她這一招還真靈驗,不一會兒買菜的人就圍過來了。稱秤的是她的丈夫,手忙腳亂的時候,稱的是我家的洋山芋,收的錢就往我爸爸的衣袋塞,稱的是何叔叔的洋山芋,收的錢就往何叔叔的衣袋塞。我站在爸爸旁邊,看見他中山服四個衣袋都有錢,像棵搖錢樹了!”我也忍俊不禁道:“搖錢樹我見過兩棵,那是從地裏麵挖出來的出土文物,活著的並且會說話的搖錢樹我沒見過,而且是第一次聽說。哦,對了,你們這裏四戶移民,就你家和何叔叔兩家種大棚蔬菜麼?”“開先是這樣。以後看見蔬菜能賺錢,張伯伯和李叔叔才搭了大棚的。”張丹丹告訴我,“張伯伯開先種西瓜,十畝地的西瓜苗都是陳蘭芳師傅在大棚裏育好,然後親手種到大田裏的。去年年初,陳蘭芳師傅發高燒,打針吃藥吊鹽水,在鎮上住了四天醫院。就在這四天之內,李叔叔的兩百棵番茄秧因為沒有適時揭棚而燒苗枯死了,陳蘭芳師傅出院才知道這件事情,她覺得自己沒有盡到責任,為了不讓李叔叔經濟上受損失,她自己出錢,從合作鎮一個徒弟那裏購進蕃茄苗,給李叔叔的大棚補種上了。”一直坐在側旁洗耳恭聽的施局長這時轉過身來,用一種不吐不快的口吻對我說:“關於陳蘭芳,最讓我感動的還是今年春節剛過的那個深夜——”忙碌了一天的陳蘭芳早早地進入了夢鄉。忽然間,玻璃落地發出的咣當聲把她從夢中驚醒,定睛看時,漏空的窗戶外麵樹幹搖曳,狂風大作。不好,起龍卷風啦!她趕緊叫醒老伴,繼而翻身下床,手拿電瓶燈,邊穿衣服邊朝門外跑。老伴以為她要去自家的蔬菜大棚壓土加固,結果發現她朝廟星村跑,放心不下之餘,也趕緊追過去了。四家移民也許是房屋牢實的緣故,全然不知道外麵發生了什麼事情。陳蘭芳老兩口也不驚動他們,隻顧在他們搖搖欲墜的八個大棚上麵加固棚架,覆蓋薄膜。好幾次這邊的薄膜壓住了,那邊的薄膜又飛起來,老兩口便各守一邊,同時跪在地上,然後趕緊壓土。整整兩個小時以後,老兩口回到自己的房前,自家的大棚已被損壞三個,加上棚內秧苗遭受霜凍的損失,不在三千塊錢之下。“我問過陳蘭芳,為什麼要這樣做?”施局長麵朝計處長道,“她說自己從小失去父母,家境貧寒,是共產黨養育了她們姐弟三人,免費上完初中,掌握了一定的生產技能。她不會忘記黨的恩情,而移民正是響應黨的號召來到這裏的,所以她就把自己的報答之心放到移民身上去了!”我在心裏點了點頭,上海人的傲慢大概存在於都市的弄堂之中,崇明島上的普通農民原來和山裏人有著相同的樸實與真誠。我想見到陳蘭芳的願望更迫切了。握別張丹丹,我們又上車前行,就在汽車剛剛拐上柏油馬路的時候,計處長指著馬路另一邊偌大一塊麥田說:“喏,陳蘭芳在那裏!”打開車窗,順著計處長的手勢望去,麥田中間果然蹲著一位身材矮小的農村婦女。“她在那裏幹什麼?”我問。“前幾天下雨刮風把麥子刮倒了,現在要幾窩幾窩地捆起來豎在地裏,收割機來了才好操作。”施局長對我說,“這塊麥田不是陳蘭芳自己的。喏,那是界碑,界碑右邊才屬於南橋村呢。”“那麼,陳蘭芳又在幫移民幹活了?”我說。“肯定。”計處長又指著麥田的另一頭,“這兩位都是移民。男的是張丹丹的爸爸張春林,女的是她媽媽彭祖英,他們正在捆麥子呢。”我不願意打擾他們,連車都沒有下。專程來看望陳蘭芳,沒有看清她的麵容,也沒有聽見她的聲音,但是,當我們驅車前往廟鎮的時候,她給我留下了一個佝僂著身腰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