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8章 寶玉談禪(1 / 1)

寶玉由於泛愛博愛戀愛亂愛,更由於他的價值困惑價值虛無價值歧義而受到各方特別是各可愛女子的壓力,他遂洋洋灑灑地寫了一篇抒發消極情感的“古文”,文風直逼先秦,文體恍如老子道德經莊子南華經之結合:

故絕聖棄知,大盜乃止,擲玉毀珠,小盜不起,焚符破璽,而民樸鄙,掊鬥折衡,而民不爭,殫殘天下之聖法,而民始可與論議。擢亂六律,鑠絕竽瑟,塞瞽曠之耳,而天下始人含其聰矣;滅文章,散五彩,膠離朱之目,而天下始人含其明矣,毀絕鉤繩而棄規矩……焚花散麝,而閨閣始人含其勸矣,戕寶釵之仙姿,灰黛玉之靈竅,喪減情意,而閨閣之美惡始相類矣。彼含其勸,則無參商之虞矣,戕其仙姿,無戀愛之心矣,灰其靈竅,無才思之情矣。彼釵,玉,花,麝者,皆張其羅而穴其隧,所以迷眩纏陷天下者也。

這說明:第一,虛無主義,對於常人來說,有時隻是一種悲哀無奈的情緒的產物。它不是為了操作,不是為了說明論理,而很可能是一種呼號,是一種絕望,是一種發泄。但這種論述招聘發,確實又是反映了事物的一個方麵。

第二、他這裏寫的是釵、玉、花、麝,這個名單學似乎還隻處於初級階段,幫小性如黛玉者見到此文,隻是笑他無端弄筆直,抄襲南華,不悔自己,醜語詆人,卻並不計較他把釵排在首位。從全書看來,麝月也完全沒有那麼重要的地位。

第三,黛玉看了,隻是取笑一番,並不認真。蓋寫出文字來之後,情感已經得到釋放,而文字本身具有相對獨立性、形式性、遊戲性、疏離性、非實現非現實性的一麵,從而為文有可能使一個要死要活的情緒、觀念變成文字遊戲,變成一時“頑耍”。

第四,而寶玉此後看戲引起與黛玉的口角,更悲哀無奈,便寫了一些悟禪機的文字:

你證我證,心證意證.

是無有證,斯可雲證.

無可雲證,是立足境。

還有一首曲詞:

無我原非你,從他不解伊.肆行無礙憑來去.茫茫著甚悲愁喜,紛紛說甚親疏密.從前碌碌卻因何,到如今回頭試想真無趣!

這些都被黛玉辯倒破除,寶玉解釋說“誰又參禪,不過一時的玩話罷了。這裏含義深刻,越是深悟禪機越是不需要談禪論道。從交談上看來,黛玉比寶玉悟禪多矣,但黛玉不參禪,並能一語破寶玉之淺嚐輒止之禪,大可反省的嘍。

第四,不是別人,而是寶玉連續鬧什麼禪呀悟呀老呀莊呀什麼的,這又絕非偶然,絕非僅僅是文字遊戲了。對於寶玉來說,也許不僅對於寶玉來說,人生有兩麵,一麵是真實,一麵是虛無;一麵是充盈,一麵是空洞;一麵是存在,一麵是消亡??死亡;一麵是愛怨情仇,難割難舍,一麵是鏡花水月,了無痕跡。寶玉越是有悟性,對於後者消極的那一麵越是看得清楚,哀得傷痛,在一個沒落之家,在一個末世,在一個有一千條理由絕望卻沒有什麼理由積極進取的語境,他得不到任何精神資源來解釋自己的悲哀,得不到任何鼓勵來振作自己的精神。於是,遊戲也罷,當真也罷,這些文字皆成了寶玉的讖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