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8章 馬道婆的啟示(1 / 1)

馬道婆應趙姨娘之請(之雇用),實行妖術,整治寶玉鳳姐一節,本不算精彩:

(馬道婆)又向褲腰裏掏了半晌,掏出十個紙鉸的青麵白發的鬼來,並兩個紙人,遞與趙姨娘,又悄悄的教他道:”把他兩個的年庚八字寫在這兩個紙人身上,一並五個鬼都掖在他們各人的床上就完了,我隻在家裏作法,自有效驗……

這是一種類似巫術的迷信,話劇《原野》裏的婆婆就是用此類法子來暗害其兒媳金子的。據說許多民族都有此類迷信,以為可以用一種什麼神秘方法能暗中除掉自己心目中的仇敵。文革中紅衛兵們動輒高呼要“砸爛

的狗頭”,或者給自己(?)要打倒的人名上劃一個大叉,也這種遺風liu韻。

這種方法當然不會對仇敵起什麼作用,但仍然使人感到不安,感到震動。因為它表達的仇恨心情太強烈了,被人恨成這樣,自然會有恐怖感。生辰八字雲雲,紙人與五鬼,也給人以神秘符號的怵惕。仇恨隻是一種情緒,但是情緒有可能產生實在的後果,如毛澤東氏所言,物質和精神有可能互相轉化,互相嬗變。

果然,出事了:

寶玉忽然“噯喲”了一聲,說:“好頭疼!”林黛玉道:“該,阿彌陀佛!”隻見寶玉大叫一聲:“我要死!”將身一縱,離地跳有三四尺高,口內亂嚷亂叫……寶玉益發拿刀弄杖,尋死覓活的,鬧得天翻地覆。賈母,王夫人見了,唬得抖衣而顫,且“兒”一聲“肉”一聲放聲慟哭。於是驚動諸人……登時園內亂麻一般。正沒個主見,隻見鳳姐手持一把明晃晃鋼刀砍進園來,見雞殺雞,見狗殺狗,見人就要殺人。眾人越發慌了。周瑞媳婦忙帶著幾個有力量的膽壯的婆娘上去抱住,奪下刀來,抬回房去。平兒,豐兒等哭的淚天淚地……

居然有這等效果!這不像是寫實,隻像因果報應的三流小說情節,故而後四十回趙姨娘的下場亦是類似地不堪。如果設想曹雪芹果然有此種見聞或經驗呢,那麼就是說寶玉鳳姐都得過癔症,寶玉多半是青春期癔症,鳳姐則是用心機過度造成的後果。

便來了一僧一道,解此危難:也是召之即來,文學性上未敢恭維。有一條好處,與本書的開頭多多呼應,讓讀者別忘了寶玉的來曆與書的主旨:幻滅虛無。和尚看到作為活人的寶玉與脖子上掛著的寶玉,歎曰:

天不拘兮地不羈,心頭無喜亦無悲,

卻因鍛煉通靈後,便向人間覓是非。

前兩句描繪的是一種無生命至少是無靈性狀態,是虛無與死亡.後兩句令人嗟歎,通靈便有是非,便有麻煩。人生長如亂麻,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叫人說什麼好呢?

和尚又讚道:

粉漬脂痕汙寶光,綺櫳晝夜困鴛鴦。

沉酣一夢終須醒,冤孽償清好散場!

這四句則是極廉價的禁欲主義了。

底下值得注意的是薛寶釵的反應:

(僧道走後,寶玉與鳳姐)吃了米湯,省了人事,別人未開口,林黛玉先就念了一聲“阿彌陀佛”。薛寶釵便回頭看了他半日,嗤的一聲笑。眾人都不會意,賈惜春道:“寶姐姐,好好的笑什麼?”寶釵笑道:“我笑如來佛比人還忙:又要講經說法,又要普度眾生,這如今寶玉,鳳姐姐病了,又燒香還願,賜福消災,今才好些,又管林姑娘的姻緣了。你說忙的可笑不可笑。”

厲害,此回的結尾處由寶釵來了個解構。原來,《紅樓夢》作者也不當真相信從道婆到僧道這一套,曹氏透露出調侃??戲筆的味道來了。紅樓夢是真摯的,紅樓夢是嚴肅的,紅樓夢是悲愴的,紅樓夢是泣血之作,紅樓夢中仍然有戲筆存在,有遊戲存焉。為什麼讀起來要那樣偏執,那樣化解不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