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58章 賈母與張道士(1 / 1)

有些善找另外含義的紅學家,提出賈母與張道士有特殊關係的見解。這很有趣。

第一,當年,張道士是榮國公即賈母丈夫的替身,替榮國公修行出家。中國的辦法實在很好,貴人要享福,也要行善、還願、敬神,做一些受苦的事,受苦的事誰願意做?可以委托代理。善可以代行,苦可以代受,願(許諾、保證等)可以代還,神可以代敬,終極關懷也可以雇人派人代辦,這是中國人的精明至極,精明過頭的獨一無二的做法。

其次,此張道士曾被先皇禦口親呼“大幻仙人”,賈母見他也是呼“老神仙”。善哉!一邊是最高是皇親國戚是權貴是此岸的形而下的頂尖,一邊是宗教頭麵人物,是大幻是神仙是彼岸的形而上的精英。二者和諧相處,相得益彰,親密無間。這種存其異而整其合,什麼都為我所用的能力,也是罕見的,是一絕。

其三,剛剛責罰過賈蓉與下人的賈珍,與張道士一麵見,便“把你的胡子揪了”雲雲地調笑起來,而見到賈母又畢恭畢敬地說什麼“張爺爺來了”,這個老道的地位特殊,與賈家的關係特殊,誰能看不出來?

其四,他與賈母談話確像老友老搭檔。不僅談話隨意,而且談得很深,而且,他是唯一能與賈母談榮國公本人的人。賈母告訴張道士,她的那麼多後代,誰的長相都不像榮國公,但是玉兒(寶玉)像,而這一點又是張道士先看出來先提的頭兒。賈母向張道士訴苦,寶玉的爸爸逼著他念書,逼出病來了,這些話,甚至使二位老人雙雙落淚,關係不尋常,相知不尋常,感情不尋常,交流也不尋常。

是不是二老有過什麼浪漫故事呢?我看不見得。以賈母的地位、思想、價值觀念、行為規範、身價,以她的達觀與善於享受生活(書裏叫“享福”)的狀況,不大可能做出太勇敢太顛覆太叛逆太滿不論的事,這裏還不僅是利害與道德問題。中國的一套防淫反淫觀念確實深入人心,這裏既有意識形態的規範作用也有經驗上養生上的實際“根據”並從而形成的情感傾向。例如,中國人長期以來缺少良好的洗浴條件,肉體給人以不潔的感官刺激。中國人從生活到造型藝術,從穿衣到戲曲形象,都拚命遮蔽掩蓋自己的身體,叫做“臭皮囊”的。國人還缺少營養乃至溫飽的經驗,更無性保健性衛生,性生活使部分人覺得吃力,有後遺症。包括曹雪芹,他在寫賈瑞的時候也是走的防淫反淫的老路,《三言二拍》中的故事很多篇具有這方麵的內容。“*”的教育意義也是視肉體需要為妖孽虎狼,看美女則必喪生,看骷髏才能有救。此外《紅樓夢》中絕大多數女性,都是堅決反淫亂的。再看看我國各地的烈女傳與貞節牌坊吧,其中不少是真實的與充滿痛苦(哪怕是變態)激情的產物。

縱欲與禁欲,快樂與責任,私密性與倫理性,動物性與人文性,一直是人類男女交合中的悖論。我們反對封建,我們不讚成壓製人欲,但我們仍然承認文化,承認必要的約束與自我控製,承認責任感、教養與野蠻的區別,承認淑女與蕩婦的區別,正派人與流氓的區別,承認升華也承認僅僅yu望是不夠的。

中國有一句很無奈也很實用,很通情達理也很蒼白荒涼,卻終於是有效的與有道理的話:發乎情,止乎禮。讓我們假設賈母與張道士很有友誼,很有理解,很有共同語言,很有好感……好了,又怎麼樣呢?在鐵的律條下麵,他們能說說話,見見麵,見麵後找到個藉口一起灑灑淚,已經很人情味兒了,已經很溫馨了,已經很弗洛依德了,還是不要再往好萊塢式的床上鏡頭方麵胡思亂想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