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寶玉打得王夫人、賈政、李紈共哭賈珠,這是神來之筆,是柳暗花明又一村,是意料之外與情理之中,是最最煽情之處,是無邏輯的最強邏輯,是最最合理的橫生枝節。
王夫人一哭賈珠,已經槁木死灰般的李紈突然激情奔放,放聲大哭,於是賈政“那淚珠更似滾瓜一般滾了下來”,比前邊寫過的“滿眼含淚”與“淚如雨下”,更發展了一步。
打寶玉,王夫人痛苦,但她不能一味為寶玉而哭,否則就是與賈政唱對台戲。賈政亦甚痛苦,但他不能表示,因為嚴懲寶玉也是氣可鼓而不可泄,既然當了凶神惡煞,絕然不可再作菩薩。這回好了,賈珠的名字出現了,能不痛哭哉?
王夫人的提賈珠,潛台詞多了去了:你我命不好,有一個好兒子,沒存住。你倒是還有一個兒子,那是趙姨娘所生,你現在整天接受的是趙的侍奉,我身邊隻剩下了寶玉一個,你對他再管教也得考慮一下我的感受我的未來!於是,她要求若找繩子勒寶玉就將我們娘倆一起勒死,這不是表演情緒,不是要挾,是真情。而賈政之大哭也是對於王夫人的處境的理解與回報,誰不知寶玉是兒,你以為我願意打死他勒死他嗎?我也是不得已呀。李紈更不必說,寡婦事業,苦如黃連,平日不敢發泄,今日不哭,再沒有一哭的機會,正是此一哭,才證明了李紈的存在,李紈還是個活人,李紈的命運值得注意。
本來,賈珠李紈,除此一節,再無表現的機會,此後李與探春寶釵三套馬車執政,也不顯山不露水,戲全部讓給了探春。偶然在與王熙鳳同行時,她倒是敢數落鳳姐幾句,顯示了她的地位與寬厚為懷。至於賈珠,一上來就夭折了,再無聲息,隻是個名字記號罷了。想不到的,令人拍案叫絕的是,在寶玉挨打時,這兩位配角閑角死角突然成了號啕大哭的焦點,悲哀絕望慘烈,煥發出死亡者與雖活猶死者的幽幽藍光、鬼火,更突出了不祥,後繼無人的無可救藥,大廈將傾的無可挽回。
這裏並沒有必然性,為寶玉也好,為賈政賈母王夫人而歎息而痛哭也好,本來與賈珠無關。王夫人神來之哭,哭到了賈珠頭上,曹雪芹神來之筆,把事件寫得更豐滿,把冷宮裏的人物調動了出來,把賈家的悲哀更推演了一層。把寶玉不成材,乃父不諒解的一重矛盾,一下子演化成了賈珠已去,寶玉不肖,未亡人猶在,家門大大地不幸的多重矛盾。除了這些個書裏的角色哭,讀者也難免一慟。無反應的倒是寶玉,當然他皮開肉綻,自顧不暇,可以理解。順便說一下,寶玉從來沒對李紈有過什麼興趣關切,李紈並不是他討厭的婆子之屬啊。可見寶玉對於女兒的體貼,是與他的性心理性要求性趣味不可分的,他畢竟是一個養尊處優的自我中心的闊少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