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小說裏,賈政討厭。在現實中,如果你為人父母,不管你什麼意識形態什麼理念什麼價值觀人生觀,不管你是國民黨共產黨自民黨泰愛泰黨共和黨保守黨,也不管你信仰什麼宗教或無神論,你能喜歡或者容忍寶玉這樣的兒子嗎?甚至,你願意有黛玉這樣的女兒嗎?
所有的危機中最要命的是人的危機。第一代,榮國公寧國公,第二代,賈代善賈代化,第三代賈敬賈赦賈政,隻有賈政一人主觀上尚求正規,實際上一事無成又一籌莫展。而到了寶玉這一代,到了賈珍賈蓉之屬,除最後是人家的人的探春一人尚可行事一二外,其他對於這個家族來說,全是廢物,全是寄生蟲,全是毒菌爛瘡病變。
但是責打寶玉事件中,一身正氣,滿腔悲憤的賈政卻隻能直挺挺地跪在那裏認錯。這僅僅是老太太護孫子的人情哪怕是婦人之見造成的嗎?還是說明了賈府的氣數已盡,封建意識形態的威力已從自身的核心中完蛋了呢?
在人人慰問寶玉為寶玉而流淚的時刻,隻有襲人敢於與眾不同,說出自己的見解:
“論理,我們二爺也須得老爺教訓兩頓……”王夫人一聞此言,便合掌念聲“阿彌陀佛”。由不得趕著襲人叫了一聲“我的兒,虧了你也明白,這話和我的心一樣……”
表麵逆著主子,實際是為主子的長遠利益說話,襲人算準了這一點,她進言的風險很小,把握很大。一句話收到了一石數鳥的效果。一曰表忠心,二曰講原則,三曰在男女大防的大旗下排除了所有競爭對手,埋伏下日後逐晴雯等人的種子,尤其是投合了王夫人的心病,王夫人嫉淫如仇,疑美如蠍,為了寶玉的成長環境,王夫人是不惜下辣手毒手的。
說實在的,襲人說得太多了。如果她少說一點,也許我們還會從好的方麵想,比如,也許她是真的接受了主流意識形態,為了賈家的未來,為了寶玉的未來著想?也許她確實領到了”上麵”的旨意,她有責任保證寶玉的健康成長?甚至也許她確實有把握,有根據她早晚是寶玉的人?
然而她講得太好了太透徹太高明了:
“那一日那一時我不勸二爺,隻是再勸不醒。偏生那些人又肯親近他……總是我們勸的倒不好了……要來回太太,討太太個主意。隻是我怕太太疑心,不但我的話白說了,且連葬身之地都沒了。”
是的,底下的話比較陰險,會引起疑心,會搞得自己無葬身之地。這可就是內心有鬼了。
襲人表示“隻想著討太太一個示下,怎麼變個法兒,以後竟還教二爺搬出園外來住就好了。”王夫人聽了……忙拉了襲人的手問道:“寶玉難道和誰作怪了不成?”
當然了,就是與襲人作怪啦。王夫人既無法掌握真實情況,又愛聽投合自己的心的話,當然傻出了個樣兒來。
襲人連忙回道:“如今二爺也大了……‘沒事常思有事’,世上多少無頭腦的人……反說壞了……我們不用說……粉身碎骨,罪有萬重……但後來二爺一生的聲名品行豈不完了,二則太太也難見老爺。俗語又說‘君子防不然’,不如這會子防避的為是……我們想不到則可,既想到了,若不回明太太,罪越重了。近來我為這事日夜懸心……惟有燈知道罷了。“王夫人聽了這話,如雷轟電掣的一般……心內越發感愛襲人不盡……
一張巧嘴,左右都是理,深刻遠見,自責自律,勇於擔待,幹冒不韙,良藥苦口,忠言逆耳,她的話她的水平她的表達時機與措詞比賈政夫婦都高明許多。於是王夫人感激涕零,五體投地,心服口服,拿襲人當成了恩人和救命菩薩。她叫道:“我的兒,你竟有這個心胸,想的這樣周全!我何曾又不想到這裏,隻是這幾次有事就忘了。你今兒這一番話提醒了我。難為你成全我娘兒兩個聲名體麵,真真我竟不知道你這樣好。罷了,你且去罷,我自有道理。隻是還有一句話:你今既說了這樣的話,我就把他交給你了,好歹留心,保全了他,就是保全了我。我自然不辜負你。”
王夫人既輕信又輕疑(如對金釧),基智商就是在襲人之下,高貴者有時是多麼愚蠢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