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隱派“紅學”有認為寶玉是影射順治皇帝者,根據是,除了皇帝,哪個男子能這樣地被包圍在一大群美女之中?
是的,你很難設想,一個男人,被那麼多女子所矚目,所青睞,所追求,所向往。這不知道是不是反映了男子的最高理想後麵的弗洛伊德式心理生理依據。反正中國皇帝是用最粗鄙、最簡化、最小兒科的方式實現了一個男子的可能有的所有yu望訴求的:巨大的宮殿,無數為他獨占的女人,不死藥,生殺予奪的權力,還有一切排場和山呼萬歲……
寶玉是一個所謂情種,是一個說不清道不明的意淫偶像。按,我國古代並無愛情一說,代替愛情的是懷春,是風月(往往對於女人這樣講),是雲雨(指zuo愛),最多到一個情字,憐字,都不鄭重,不太正經。至於居室雲雲,則是從人倫角度而不是從感情角度表達什麼。
中國是講究“名學”的,偉大的五四新文化運動使我們有了“愛情”一詞以後,這種男女之情有了合法合理的歸屬名稱。有了《羅密歐與朱麗葉》有了《安娜?卡列尼娜》有了那麼多著名詩人的愛情詩篇之後,原屬風月雲雨的愛情也大大地重如泰山起來,甚至帶點驚天地與泣鬼神的偉大氣魄。但是古今中外的愛情名著中也再沒有寶玉這樣的角色,一個男孩兒獨享眾少女的鍾情。他是注意的中心,他是愛的中心,他永遠被眾少女所關切,他曾經認為眾少女的眼淚獨獨為他而流淌,他要欣賞誰就欣賞誰,要與誰玩就與誰玩,想跟誰好就跟誰好,他吃他們臉上的胭脂,“猴”在她們身上,乃至他早就嚐過雲雨之情了。這還不算完,他仍然需要全麵享受,他既要眾少女的美貌、巧手、慧心(包括雪白的膀子之類)、活潑、青春、快樂與傾心侍奉,也要林黛玉的清高共鳴,智力與性情的相合相應。現實中,小說戲劇中,再無第二個男人有這樣的福氣。
隻是我從小,閱讀“紅”的時候就覺得寶玉愛的女子太多了,令人眼花繚亂。
是境遇使然?是寶玉的美貌使然?是小說家的天才虛構?還有評者認為這正是《紅樓夢》的可讀性所在,不是說中國人人人心中都有一個願望:“作皇帝”嗎?那麼每個中國男子心中都有自己的三宮六院七十二嬪妃的烏托邦嘍。
年齡和文化尤其是文學掩蓋了或修飾了寶玉的貪婪與自私的yu望一麵。警幻仙子講得好,好色即淫,知情更淫,寶玉是天下古今第一淫人。當然,他與皮膚濫淫之蠢物們有別,到底怎麼個別法仙子沒有講清楚,寶玉自己也未必弄得清楚。他多了點尊重(他多半都要以姐姐相稱嘛),多了點體貼(不僅折花,也知賞花護花),多了點天真,卻仍然掩飾不住輕薄和享樂心理,他的詞叫“受用”。其實越是人生悲觀論者越容易變成及時行樂者,如李白所言:天地者萬物之逆旅,光陰者百代之過客,浮生若夢(當然包括紅樓之夢),為歡幾何?秉燭夜遊,良有以也。夜生活夜總會雲雲,當中包含著這樣的情緒嗎?寶玉的見一個愛一個見一個親熱一個玩耍(無髒意)一個當中,包含著這樣的情緒嗎?
而可悲的是,被寶玉看中並非幸事。他喜歡晴雯,晴雯遭殃。他與金釧說笑,金釧送命。他欣賞芳官,芳官完蛋。他愛黛玉,黛玉斷魂。他看中了寶釵的膀子與鶯兒的靈巧,也隻能讓她們活寡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