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89章 劉姥姥怎麼那麼幸運(1 / 1)

莫名其妙地冒出來一個劉姥姥(書中作老老),所向披靡,在賈府受到賈母與鳳姐的恩寵,吃喝逛,臨走又拿錢又拿東西。她怎麼那麼走運?

我聽金克木教授生前說過,他覺得劉姥姥寫得不真實。

所以這首先是一個投合閱讀心理的故事,是小說即虛構作品是也。一個幸運的人,很適合作小說裏的角色:像單口相聲裏講的黃蛤蟆,像生活中的彩票中大獎者,像超女的前三名。多少讀者期待著幸運,用維吾爾族的說法,叫做期望幸運的鳥兒棲息在自己的額頭上,也願意讀幸運者的故事啊。

同樣,不幸者,冤屈者,各種倒黴的事情不一而足地落到自己頭上的角色,也能引起閱讀的興趣??同情、共鳴,此種人物引起的是與自己同冤比自己還冤的悲憤發泄,而幸運者的暗示是自己還有可能得到命運的恩寵。前者可心借他人之靈牌哭自己之塊壘,後者可以借別人之靈氣佑自己之僥幸。

其次,賈母其人,整天生活在寄生的貴族世界,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也相當煩悶。連連幸運(如劉姥姥所說的”福”),其枯燥、單調、煩悶很可能超過連連不幸(禍),禍事一來,總是要人應對,要人自救,要人奔走掙紮,身陷不幸中者,煩不到哪兒去。

是故老太太說:“我正想個積古的老人家說話兒,請了來我見一見。”

而鳳姐說的是:“這可不是想不到天上緣分了,我們這裏雖不比你們的場院大,空屋子還有兩間。你住兩天罷,把你們那裏的新聞故事兒說些與我們老太太聽聽。”

這很很正常。第一,老太太需要一個年齡相當的人陪說話,如今陪老人說話甚至可以成為一種職業嘛。第二,她們需要一些陌生化的信息與經驗,劉老老應運而至了。就是說,像劉這樣的農民,正好與賈母鳳姐們互補。可以簡單地說這就是解悶。也可以說這是為了映襯自己的高級幸福,還可以解釋為對於信息的追求,“生活在別處”所導致的好奇心。

劉姥姥見到的賈母是下麵的形象:“隻見一張榻上歪著一位老婆婆,身後坐著一個紗羅裹的美人一般的一個丫鬟在那裏捶腿。”

順便說一下,國人多信奉舒服不如撂倒子(河北俗語,前半句是“好吃不如包餃子”),越是有身份的人越是喜歡半臥著接待比自己地位低輩分低的來客。我這半個多世紀,就有過兩次被半躺著接見的經驗,接待我的領導,都是很好的人,他們確實是太累了,我想。

賈母還對劉姥姥說了些對別人沒有說過的話,當劉姥姥稱頌賈母的福氣的時候,賈母說:

“我老了,都不中用了,眼也花,耳也聾,記性也沒了……不過嚼的動的吃兩口,睡一覺,悶了時和這些

孫子孫女兒頑笑一回就完了。”劉姥姥笑道:“這正是老太太的福了。我們想這麼著也不能。”賈母道:“什麼福,不過是個老廢物罷了。”

這話並不是得了便宜賣乖,而是賈母的心聲。也是賈母尚信心十足的表現,一個人物,越是有信心,越是不怕暴露自己的弱點與煩惱。

劉姥姥說,自己是生下來受苦的,而賈母等人是生下來享福的,這既是奉承,也是心聲,否則怎麼解釋,同是一個鼻子兩個眼睛,兩撥人的命運相差十萬八千裏!但是你無論怎樣解讀,總會感到此話中有辛酸,有不平,有自嘲,也有對貴族的諷刺。即使你相信什麼什麼人生來應該受苦,什麼人生來應該享福,你當真聽到人家這樣講,也會有罪過罪過,可怕可怕的不安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