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姥姥走掉了,對她的侮辱與嘲笑仍然沒有完結,而此種事林黛玉幹得最起勁。先說劉是一個“母蝗蟲”,又“建議”惜春畫大觀園時要畫成“攜蝗大嚼圖”,也唯獨她提出:“她是哪一門子的姥姥!”對劉姥姥的身份、出現於大觀園並遊玩吃喝的合法性提出根本性質疑。
除了清高,自以為純潔,恃才,以伶牙俐齒取勝取笑以外,其實這恰恰反映了黛玉的弱項。她在眾姐妹之中,最單薄,最勢單力孤,最令人懷疑自己也疑心能不能久居大觀園這樣一個神仙居住的地方,從而她對於某某人出現、居住、享用在這裏的合法性問題,資格與身份問題最為敏感,最為在乎。
弱者審視起弱者來最深文周納,收拾起弱者來最最無情,這不能算是普遍規律,但也屬常見與不可不在意的有規律性的現象。例如,鳳姐和賈母,反而不去追究審察劉姥姥的身份來曆,因為,她們是真正的主子,她們想施恩想湊趣,想散心,或者什麼都不為隻是老娘高興老太太喝豆汁??好稀(喜或兮),她們有全權決定認或者不認這門親,邀請或者不邀請某某人來上桌上船登堂入室,她們想稱呼誰姥姥或者姑姑或者大姐或者大姨,隻能由她們做主。她們稱呼了就算數了,何勞黛玉小姐質疑?
接著一大篇文字是論畫,惜春先講了老太太的意思,說是:“……昨兒老太太又說:‘單畫園子,成了房樣子了。’叫連人都畫上,就像行樂圖兒才好。’”
老太太的指導很符合普通人的思維方式,現今的某些有責任有身份對繪畫指點江山的人,如對惜春畫園子說點什麼,估計也會這樣說的。
尤其是寶釵論畫,她是無所不知無事不曉,黛玉則在旁逗哏,實際是為寶釵捧哏。
寶釵說:“如今畫這園子,非離了肚子裏頭有些丘壑的,如何成畫?”這是緒論,肚裏丘壑,即有生活依據與布局心胸組織(畫麵)能力,是出大作的前提。
“你若照樣兒往紙上一畫,是必不能討好的……該添的要添,該藏該減的要藏要減,該露的要露……”這就深了,牽扯到寫實與寫意,生活真實與藝術真實,客體與主體的關係等重大美學問題。
“這些樓台房舍……一點兒不留神,欄杆也歪了,柱子也塌了,門窗也倒豎過來,階砌也離了縫,甚至桌子擠到牆裏頭去,花盆放在簾子上來……要安插人物,也要有疏密,有高低。衣褶裙帶,指手足步,最是要緊;一筆不細,不是腫了手,就是瘸了腳……”
這實際上是講比例和透視,誰說中國畫不講透視呢?
“如今且說拿什麼畫?”寶玉道:“家裏有雪浪紙,又大,又托墨。”寶釵冷笑道:“我說你不中用。那雪浪紙寫字、畫寫意畫兒……托墨,禁得皴染;拿了畫這個,又不托色,又難烘,畫也不好,紙也可惜……原先蓋這園子就有一張細致圖樣,雖是畫工描的,那地步方向是不錯的……和鳳姐姐要一塊重絹,交給外邊相公們,叫他照著這圖樣刪補著立了稿子,添了人物,就是了。就是配這些青綠顏色,並泥金泥銀……你們也得另攏上風爐子,預備化膠、出膠、洗筆。還得一個粉油大案,鋪上氈子。你們那些碟子也不全,筆也不全,都從新再弄一分兒才好。”
曹雪芹確實是有意識地要把《紅樓夢》寫成貴族大家生活的百科全書,越是寫到專門處,寫不厭深,描不厭細,炫耀知識也炫耀闊綽。
底下雪芹甚至通過寶釵之口,開起畫具與原料清單來。這裏產生了一個疑問,寶釵怎麼會這樣內行?如無實踐她能如此精通嗎?寶釵內行到如此地步,惜春為何不邀寶姐姐同畫?
至於黛玉的打趣帶有裝傻充愣,反襯寶釵的博學多知之意,這是稱得上雅謔的,要雅謔起碼要與對象平等。至於嘲笑蝗蟲,那不是雅謔,而是惡嘲,是語言的施虐,是黛玉的並善良與並不忠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