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05章 無事忙論(1 / 1)

少時讀《紅》,知道寶玉獲得一個雅號:”無事忙”,不完全理解其妙處。蓋整個大觀園中,又有幾個有事,有事情可做,有事由可謀的?

賈母、賈政、王夫人、賈赦、邢夫人、賈珍、賈蓉、迎春、探春、惜春……誰不是無事?

中國的封建社會以寄生為最大的榮耀與幸福,以操勞辛苦為苦,以zhan有旁人的勞動為快樂。有舊思想的人,有幾個錢就要雇個人為他幹活,舉手之勞的事也要他人代做。所謂享受生活就是享受無事,於是無事生非,於是沒事找事,於是混吃悶睡,於是男女苟且,於是坐吃山空,於是坐以待斃。大觀園裏今天吃酒行令,明天過生日,後天拜神祈福,再不然鬥牌聽戲,吟花弄月,逗嘴磨牙,又有誰是有事忙呢?

寶玉的忙則還多了一條,心忙,或者通俗一點應該叫做累心,泛愛博愛,專愛癡愛,討好這個,盡心那個,陶醉這個,痛哭那個,吸引這個,惦記那個,同性異性,小姐丫環,愛者多勞,愛的多罪過就多,愛yu生嗔怨,嗔怨生煩惱,這才真是愛河風波是墜入愛河,萬劫難複矣。

“愛”雲雲,當真像基督教晨裏講的那樣美好嗎?寶玉的這種愛有天真一麵,就沒有吃飽了撐的這一麵嗎?

而且在《紅樓夢》中以愛的名義要人就範,要人入殼,要人成為自己的所有,要人按自己設計的模式成長,剪殺自己心愛者周圍的異物,還少嗎?例如,能說賈政或者王夫人或者賈母不愛寶玉嗎?他們對寶玉的溺愛也罷,杖責也罷,清理環境也罷,安排襲人作“線民”也罷,又有什麼美好的呢?

許多年前,我在詩中說過:“愛情,不是強奸的依據。”就是說,在愛的旗幟下的強奸並非罕見。

比較起來,黛玉的心還確實有事。一是終身。一是疾病。

黛玉有言:“……我知道我這樣病是不能好的了……隻論好的日子我是怎麼形景,就可知了。……‘死生有命,富貴在天‘,也不是人力可強的。今年比往年反覺又重了些似的。”

佛家對於生老病死的概括太精到了。特別是像黛玉,病是與生俱來,與人為伴,與人偕老的。黛玉對於人生的主要體驗應該就是一個病字一個情字,二者結合起來便是一個悲字,果然可歎。

至今,漢語裏的“事”字可以作事務、事由、差事、事情、事宜解,也可以作事故、意外、主要是負麵意思。沒事兒即是OK的意思。有趣的是日語中“事”似乎也帶著凶險,日本不是搞什麼“有事”法案嗎?

無事是一種痛苦。人既出生,無事也得找事做,無意義也要努力找意義建立意義,無價值也要建立並珍惜價值。不可無事也!《紅樓夢》閱讀的一個教育意義就是讓你知道無事的痛苦。

但有事又是一種痛苦。林黛玉的事就離不開一個痛苦。而林黛玉的尤其可悲是她明明有事卻無法為自己的事做任何事。如果說寶玉是無事忙,或曰有事、事多於無事,那麼林黛玉就是有事閑,她在寶玉贈帕後題詩曰:“拋珠滾玉隻偷潸,鎮日無心鎮日閑……”她是閑於無事於有事,這就更是無藥可醫了。

人生一旦解決了溫飽問題,就會有大量無事的痛苦湧上水麵,有無事忙的喜劇出現。而一旦為這為那痛苦起來麻煩起來,痛苦了半天卻又萬般無奈,無法可想,隻能鎮日無心鎮日閑,轉過來還害怕起天下多事、多事之秋矣。

同時可惜的是,《紅樓夢》中你確實找不到真正有事的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