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堪稱黑幕小說,它寫出了公侯王府、達官貴人家庭內外的黑幕。《紅樓夢》是政治小說,它寫出了榮寧二府主奴人等的勾心鬥角,縱橫捭闔,勢力消長,明爭暗鬥,尤其是在表麵的團圓和美榮耀富足排場後麵的沒落、頹唐、醜惡、寄生、空虛、分崩離析。《紅樓夢》是人生小說,好便是了,了便是好,男女老少,生老病死,喜怒哀樂,愛嗔怨仇,得失寵辱,它都寫得很充分很地道。《紅樓夢》是宗教小說,它關心的不僅是此岸的興衰存亡,心力情意,而且是彼岸的大荒山無稽崖青梗峰,是神瑛侍者與絳珠仙子,是太虛幻境,是莫名其妙的一僧一道,是永遠的石頭,永遠的蒼涼與虛無。
當然,《紅樓夢》更是愛情小說,深情最苦,有情人難成眷屬,有情人隻擔了虛名,愛情與勢力,愛情與陰謀,愛情與命運,真夠讀者喝一壺的也。
《紅樓夢》尤其是青春小說,它以怎樣的深情,寫出了青年女子們的美麗、才華、生命和快樂。如果不是她們的結局太可悲,你還以為這是封建社會的青春萬歲呢。
所以《紅樓夢》的題材、主題、情調、筆墨是複雜的,《紅樓夢》是真正的交響樂。所有的對於“紅”的單一的分析與感受都是片麵的。《紅樓夢》是一個真正的世界,麵對《紅樓夢》的感覺如麵對一個世界。
這樣,寫作的時候,既有連貫性,承接性,故事的前因與後果的交代,又有變異性,轉換性,異峰突起與且表一枝的隨意性。從四十六回到四十八回,圍繞著賈赦討妾的事文章做得太多了,薛蟠挨打之類也屬低俗沒路暗淡無光故事,弄出個香菱學詩帶有過渡性質,到了四十九回,忽然稀裏嘩啦,不知道從哪裏來了一堆新人物,年輕人士,仍然是少女為主。他們是邢岫煙、李紋、李綺、薛蝌、寶琴。他們一個個都極俊秀、聰慧、可愛。
幾次讀到這兒,我都略感突兀,人物怎麼出場不好,這樣?綁式一攬子往外冒?
這就是變調的需要了。這幾個人的出場,是為了下邊的“琉璃世界白雪紅梅,脂粉香娃割腥啖膻”,是來報到的,是參加即將在大觀園舉行的青年聯歡節、詩歌節、BBQ(烤肉)美食節的。腐朽的、無恥的、糜爛的賈赦薛蟠之流的故事,一下子就過渡到青春的美好的幸福的詩歌的也是肉食的(兩手都要硬)活動中來了。人生就是這樣,世界就是這樣,醜陋完了還有美好,幸福完了還有寂寥,老朽過了還有新生代,愚蠢來了仍有才華橫溢,聯歡會完了,聚會完了到了還得離別。而了幸福歡樂就不願意不舍得離別,固是人之常情,卻也是貪心不足,因為有離別的寂寥,便幹脆否認聯歡的可能,也是傻癡和神經病。歡樂為與悲哀對比而存在。幸福因了痛苦的陪伴而驕傲。高尚因了大量低俗的對比而珍貴。青春因為易逝才更加迷人。發好地欣賞大觀園的青年聯歡節吧,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青春等閑過!